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卫薇薇拿走了她的所有东西。家里越来越乱,又恢复到了以前的肮脏样子,我也懒得去管,每天机械地上班,每次在节目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市里优秀新闻工作者评选下来,我和她都在其中,只是,她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悲哀地看着手中的奖状,将它撕成碎片,然后仰天长笑,笑得跟哭一样难听。但是,再也没有人会在身边抱怨:“笑得真难听。”
每天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抽烟,品味着空气中床单上她留下的余香,品味着自己心里的痛苦。我无数次在卫薇薇家门口守候,像第一次一样在车里睡觉,奢望着有一天她能出现,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当有一天我在做梦的时候,一只温柔的手会将我从噩梦中摇醒,然后那个调皮的女子会带着嘲讽的表情出现在我眼前。
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出现。她搬走了。
正在办公室里打瞌睡,一个同事进来,扔给我一个包裹:“你的邮包。”
邮包?奇怪。我拆开,里面赫然是一盒录像带!我有预感,一定有事情发生。
邮包里另有一封信,准确地说是一张便条:
“冯小涛,我是小奇。客套的话就不多说了,你和卫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前两天她来跟我说了一次。说实话,我并不怪你,事实上我觉得那并不是你的错。任何人经历了那些事之后,难免会疑神疑鬼的。尤其是,我看过这盒带子。
你一定会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跟你联系吧?告诉你,我是不敢。事实上,也是这盒录像带的缘故。其实我一直都在听你的小涛鬼话,这个栏目做到现在,已经非常流行了。听众并不只局限于开初的学生妹妹,但很多成年人都不会打电话,因为怕觉得没有面子。现在,我其实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作为朋友,我不愿意告诉你。你也许会不理解,但看过这盒录像带之后你就会明白一切了。需要说明的是,这盒录像带就是那一回我们在医院的手术室里找到的。这盒录像带的内容并不是我有心拍摄下来的,而是一个无心之失。我没有把这盒录像带给任何人看过,包括卫薇薇,你自己看了之后再决定吧。”
我放下纸条,看着手中的录像带,黑黑的外壳,深褐色的磁带,看上去并没有和其他录像带有什么差别。但是,按照小奇的意思,这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这盒录像带到底记录下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甚至让小奇都不敢跟我联系?
镜头在摇晃,一切景物都在一片红色基调里摇摇欲坠,镜头只能看到大约膝盖高的地方。很明显,这是小奇忘了关小摄影开关导致的。以前在新闻系念书时知道,电视台的新手摄像师经常犯一个很低级的错误,就是忘了关摄影机的摄影开关。这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镜头里的景象,是他提着摄像机走在省医院里。那应该是第一次他接到电话去医院采访时拍摄下来的吧?
镜头还在不断摇晃中前进。绕过阴森的树林,走上一条被白炽灯勉强照明的小径。慢慢地,一扇门出现在眼前,一明一暗的门上布满了灰尘和暗褐色的印子。一切都同那天我和小奇去的那幢废弃手术室楼一样。我感到心里的恐惧在被一丝丝抽出。
“呀——”门开了。小奇走进空空的走廊,发出“空空”的声音。昏暗中只有门外忽明忽暗的白炽灯照明。镜头远处,一片黑暗。我心里开始发怵,尽管是录像带,但仿佛在镜头黑暗之中隐藏了无数恐怖恶魔一样。
“空、空、空……”小奇继续往前走,伴随着脚下发出的“空空”声,一阵又一阵灰尘被激荡起来。镜头不仅在晃动,还在颤动,那是小奇的手在发颤,那是,他在害怕。走廊两旁有一道又一道的门,紧闭着的门。天知道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终于,小奇走到了最里面,虽然根本就已经不能看清楚,但我依然可以靠记忆帮忙,辨认出一道木门在面前。我感到全身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血管都在膨胀,鼻孔开始张大,呼吸急促起来。因为我知道,马上我就要看到最可怕的东西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门被小奇推开了。
因为里面房间的窗户没有窗帘,外面的白炽灯灯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房间里反而比外面走廊清楚了很多。房间里的东西还是和小奇跟我描述的,或者第二次,我和小奇同去时亲眼见到的差不多。房间的正中央是一个大床,不,是个手术台,手术台的一边有洗手池和几个大柜子,柜子上有一些药瓶药罐,房间的另一侧则空空如也。
小奇慢慢地转身,这时候,镜头里忽然出现了一双人的脚!没有穿鞋或者袜子,赤裸的脚!那绝不是小奇的脚!
那是一件白大褂的下端,出现了另一个人的一双脚!屋里还有一个人!
小奇好像没有看见,又转了回去,踱开步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的,小奇说过,他以为那是一个衣架子!
忽然,小奇转过身来,他发觉有点不对了!镜头里又晃进来那双脚,那双脚还在缓缓向小奇走来,向镜头走来!
“啊——”一声惊叫,小奇扔下摄像机转身就跑!镜头里顿时天翻地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
终于平静下来,摄像机被侧扔在地上,于是我看到的一切都是侧过来的。我知道这一切都还没有完!我下意识地歪着头继续看。
摄像机被扔在手术台的床脚旁边。那双脚还在不断靠过来,走到摄像机跟前,又走开,走出镜头,又走回来,走进镜头里,然后又走开,镜头里反复出现那双可怖的脚。他在干什么?
忽然,一滴暗色的液体滴了下来!我打了个冷战,突然明白过来,他并不是冲摄像机来的,他是冲手术台来的!他在布置手术台!那液体就是我们第二次在手术台上看到的血!
“哒!”镜头一动。摄影机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定是磕到那双脚了!被发现了。我瞪大眼睛,不住地喘着粗气。会看到什么?我不敢想。
慢慢地,镜头开始移动,是被那人用手举了起来!镜头对着天花板不断升高,升高,天花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忽然,镜头不动了,似乎已经到了那个人的手的极限。
镜头开始慢慢地转下来,似乎那个人在故意把镜头正过来,正过来对正自己的脸。
猛然间,一张脸出现在镜头中!我“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天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恐怖的一张脸!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见到如此恐怖的脸!
镜头里赫然出现的竟是我自己的脸!我自己的狞笑着的扭曲的脸!
镜头猛然下坠,“砰!”一片雪花,摄像机被摔在地上撞坏了。
我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看到这张脸,我才明白过来。
那是我自己的脸。那是我自己!
各位听众,这里是大地娱乐台,这里是小涛鬼话节目,我是冯小涛。
我刚才讲述的,并不是恐怖故事,而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今天,我想,应该是小涛鬼话的最后一期节目。
小奇,你在听我的节目吗?我非常理解为什么后来你不敢跟我联系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仇红。不错,冯小涛就是仇红,仇红就是冯小涛。记得吗?第一次仇红打电话来道出我的困境,暗示我应该怎么做。谁还能那么了解我自己?谁还能保证我会怎么做?只有我自己。
薇薇,我知道你一定在收音机前面。记得吗?我问过你:“除了你还有谁能抹掉台上的资料?谁都不知道的,我的那个噩梦里的可乐罐子会自动出现在直播间的抽屉里?还有第一回的尸牌,除了你还有谁有机会进直播间,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拿出来?”
我以为,只有你能,却忘了,还有我自己。
也许,我太想把节目办好了,而我又是个胆小的人。于是我在巨大的压力下产生了幻觉,或者人格分裂。我的潜意识里早就知道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于是,在我昏睡的时候,我开始行动。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钥匙声音,是头儿或者同事,他们一定察觉到不对了,要我赶快终止直播。事实上在做这期直播节目之前我就已经在传播电源和控制仪器上作了手脚,在直播间外面的监控室里的所有控制设备都已经失灵,一切都在直播间内,在我的手中控制着。我得抓紧时间,把所有话说完,如果他们想到切断总电源就来不及了。
薇薇,我并不是想解释。我只是在陈述自己的看法,我并不敢奢求你原谅我,我也不敢奢求你会回到我身边来。但是,我要说,对不起。亲爱的,我爱你。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不敢面对现实。记得吗?我一直不和你讨论遇到的那么多怪事,因为我害怕,我逃避。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早就爱上你了,但是我也一直在逃避,逃避你。
也许一切可怕的事情,包括这个仇红,都是我心里的魔鬼作祟吧。只是,我不知道,她竟然会出现在现实中。”
门外响起了激烈的撞门声。我接着道:
“头儿,我知道你们也在外面听着,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做会给台里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但是,你们不用费力气了。在走进直播室之后,我就用了两根粗钢管将门从里面封死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一切都做个交代,把一切做个了结。即使从明天起下半辈子在精神病院里度过,我也要这样做。我伤害了太多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关心我的人们。这件事既然从我而起,那么,也由我来结束吧。”
门外的撞门声消失了,我叹了口气,脸上有两行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我抬起头,看着面前那面卫薇薇提议装的大镜子。镜子里有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在只够照到他消瘦脸庞的昏暗台灯下,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绝望。
忽然间,在黑暗之中走出来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的影子。她慢慢地滑到了我的背后。我知道,她就是仇红,她就是一切噩梦的根源。然而,她却是从我心里产生的,她,是我心底深处的魔鬼。
恍惚间,她似乎拿出一个电话,热线电话?我打开接收频道。
然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是听从我的理智安排,我的嘴唇微微张开,舌头轻轻地卷动,一个声音从背后,也是从我的心底深处,沿着肺、气管、咽喉,口腔,一直涌了出来。
“我是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