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哈哈,问得好,问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想到了!”侯风笑道,“现在,你已经体会到了人黑暗面的强大,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任人玩弄的可怜虫了。同时,也没有人再能轻易地骗你。你看,人的黑暗面是多么的强大啊。你应该为你现在的蜕变感到欢欣鼓舞才对。为什么?因为我要拯救你,我告诉过你,我很仁慈,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我要拯救你。在我的帮助下,你终于将你的懦弱塞进你的内裤重新站了起来。我对你说了一个谎言,因为我要塑造你。你根本就还是块白板,你的言行充分说明你不明世事,同时,你愿意思考,你有思考的能力,这都是你的潜质。这就是狱长真正喜欢你的原因。可惜他浪费你这块良才美质,他只将你做个传话筒而已,哼,曾通,倒和你的名字匹配。现在他抛弃了你,将你送到我的手里。现在,我满意地看到我的努力接近尾声,你,曾通,是我这个天才艺术家的作品,从今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身上都有我的烙印,你都永远无法忘记今天的事情。”
曾通一边听着侯风标志性的长篇大论,一边跟着他在甬道里前行。他当然不舒服,原来侯风一直在像设计一件物事一样设计自己,可是心里却隐隐地感到一丝兴奋和解脱,他知道侯风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他改变了自己,自己跟过去再也不一样了。
拐过一个弯,两人同时停下脚步。由于一直心乱如麻,侯风又健步如飞让几乎脱力的曾通不得不拼命地迈动双腿才能跟上,曾通一直没有注意方向的问题。而事实上侯风因说得兴起,也没有注意行走的路线。这时候两人才发现,面前是一条似曾相识的甬道。
黯淡的油灯,昏黑的甬壁,以及最让曾通心悸的,甬道尽头通往未知的黑暗。
在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注视着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甬道,良久,侯风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是这里。”
“是这里。是我们上回来过的地方。”
曾通记得很清楚,这是前次和侯风夜探的时候,被侯风抛下的甬道,也是自己迷路的开始。
是看见那恐怖的影子指示方向的地方。
曾通下意识地埋下头,自己的影子并没有任何异常。他道:“你是,有意来到这里的?我记得,进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条路。”
侯风皱着眉头:“你确定吗?”
“你看这里。”曾通指着甬壁角侯风刻画的痕迹。
侯风没有吭声,他慢慢地往前走去。曾通不得不跟上,渐渐地,他再一次经过了曾经被侯风殴打过的地方,渐渐地,那片黑暗越来越近。
“叮……”侯风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停住脚步,将那物事拾了起来。那是一盏油灯。
曾通心里确信无疑:“这是我们到过的地方。”
“我们迷路了。”侯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侯风,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么多的甬道,这么多的油灯,这些油灯常年燃烧着,那么,肯定有人在不停地给这些油灯加灯油,换灯芯。”
侯风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既然这个人,或者这些人要给所有的灯添灯油,那么这个人必定知道所有的甬道,也就必然不会迷路,必然知道出去的那条路。”
曾通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呢?侯风和曾通都在脑海里回忆着监狱里所有认识的人,狱长是不可能的,会是乌鸦一伙吗?不会,如果是乌鸦一伙,他们就不会那么大费周章煞有其事地在库房里开掘那条地洞。那么,是一个囚犯?
“不能断定那个人是谁,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这个人乌鸦必然认识。”侯风道。
“为什么?”
“因为添灯油的油肯定不是在库房里就在厨房里,而乌鸦的人控制了整个厨房。”
“可是为什么乌鸦不去利用这个人找到出去的道路?”
“那需要问问这个人,”侯风耸耸肩膀,忽然警觉地将棍棒竖在身前喝道,“谁?”
曾通这才发觉面前的黑暗之中竟然有一个朦胧的人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影不断地晃动着,越来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地,曾通看出那人手里还提着一件物事。
曾通叫道:“是谁?”
“添灯油的人。”
吴仲达的脸出现在两人眼前。曾通倒抽一口冷气,马宣说过的,他不是人!他在这里干什么?在黑暗之中添灯油?
相反,侯风明显松了口气,也放心不少,他知道,吴仲达似乎对他并不能构成威胁。只不过,这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黑暗里?侯风瞥了一眼吴仲达,看见他正提着一只桶子,想必里面定是灯油。
曾通颤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仲达诡异地笑笑:“添灯油的人,自然是在这里添灯油。”
侯风问道:“你是哪边的?”
“什么哪边?”
“你是乌鸦那一伙的,还是原来那帮犯人?”
“我都不是。”
“那你是什么人?”
吴仲达放下手中的油桶,指了指自己的绿色制服,阴恻恻地笑道:“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是个看守。”
侯风沉吟道:“就我们现在知道的,所有的看守都已经在乌鸦策划的那次暴动中死掉了。你不是说他们剩下你一个吧?”
“不错,是这样。”
侯风冷笑道:“那么他们为什么天良发现,让你继续你的工作,而不做掉你灭口呢?难道是他们人杀得太多,手软了不成?”
“不是手软,是必须这样做,否则他们都得死。”
在一瞬间侯风几乎要以为这个吴仲达是个和乌鸦一样装神弄鬼的家伙,但是他看到吴仲达眼睛里一丝冷光闪过。他知道,这个人非常清醒。他问:“怎么个死法?”
“饿死。”
“饿死?”
“饿死。”
“就凭你?”
“就凭我,因为我是个看守。”
曾通看了出来,也许马宣真的如同侯风说的那样疯了,因为这个吴仲达怎么看怎么不像个鬼而是个人。而且他还听出,这个吴仲达似乎是个极关键的、他和侯风都想找出来的问题人物。只不过这样的话不得要领,吴仲达对侯风似乎有相当浓重的敌意。没有了鬼的恐惧,曾通镇定了下来,他圆场道:“吴大哥,你瞧,今天晚上出了大事,想必刚才你也听到枪声?五年前的暴动你是否知道?大概你是知道的,今天恐怕比那次还乱,两边的犯人们相互砍杀了起来,我们现在趁乱逃了出来,可是又迷路了,也不明白你是个看守怎么没有被他们杀害。这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说说吗?”
吴仲达注视着他,半晌,他点点头,道:“曾通你是个好人。你是整个鹘山监狱里我见到过的唯一的好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弄到这里来,不过,我想,错不在你吧?”吴仲达叹了口气,“我是个看守,五年前乌鸦暴动之前我是看守,之后我还是看守。他们没有杀我是因为我运气实在太好。”
“运气?”
“是运气。曾通,你知道外面的戈壁上,有流沙陷阱吗?”
曾通和侯风一起点头,曾通道:“不错,马宣说亲眼看见你被莽扑吞了下去。”他放心地看着吴仲达,因为吴仲达身上有充分的阳气让他安心。他已经肯定这个吴仲达不是鬼而是人,马宣说的肯定有什么纰漏。
吴仲达点头道:“对,当地人称为莽扑,并当作一种神怪。马宣告诉过你,我来解释。据说,被莽扑吞下去的人,都是被挑选好了的,因为莽扑吞人,从来不留活口,也从来不留尸体,仿佛从来没有这回事。所以,莽扑吞的人,都是挑选好必须死的。”
侯风皱着眉头,半年前,他和狱长在戈壁上相互刺杀的时候见过这样的玩意儿,他还记得自己是从一个陷进去大半个身体的看守嘴里得知鹘山监狱这个名字。但是这个吴仲达此时说起来却不着边际不知所谓,和他侯某人关心的话题一点不沾边。他耐着性子听下去,只听吴仲达继续道:“并不是乌鸦他们不想杀我,而是那天——真是讽刺啊,就像今天一样,我也在给油灯添油。暴动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直到听到第一声枪响。”
“我从来不是一个胆子大的人,我也不想当英雄,当听到枪声之后,我也试着说服自己不要慌乱,赶快回去。监狱是有章程的,看守开枪,意味着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我想赶快回去支援弟兄们,但是事实上我做的却是朝监狱外面跑去。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去找守在外面的弟兄们回来支援。”
“我低估了那些犯人,他们那次暴动组织得太严密了,所以他们最后成功了。后来我才知道,乌鸦让一部分人互相假装斗殴,做出仿佛不共戴天的样子——说是假装,可是为了要让看守们相信这一点,所有人其实都是真的开干。就在看守们冲过去想从中间分开众人的时候,他们突然一起朝看守动手,抢枪,接着马上杀掉看守。同时,另一拨早就准备好了的人偷偷潜伏在通往外面的那条甬道上,就在那道门里面。外面的弟兄听到了里面开枪,想赶快进来支援,一开门,他们就一拥而出。最后,他们杀掉了所有的看守,当然,我们的弟兄也不是白给的,至少一个换他们三五个吧。”
“趁他们和外面的弟兄在监狱外面那个小房子里相互抢夺枪械、相互争夺打杀的时候,我刚好来到那里。一个弟兄冲我喊,要我不要再管他们,赶快出去,走出戈壁去求救,调集外面的武警。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已经受伤了,可是为了让我能冲出去,他拼死拉住向我扑过来的两个人,那两个人不知道在他的胸口刺了多少刀,最后我冲出门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们在割他的手指,因为他死也不松手!”
“我冲出了监狱外面那道铁丝围墙,但是他们也冲了出来。他们当然不会让我有机会活着出去,否则的话,几个团的武警带着机枪一来,他们就算有十来支步枪也没有任何机会。我拼命地跑,他们也跟得很紧。但是我是这里附近的人,比他们熟悉地形,最后几乎甩掉了所有的人。就在我以为成功的时候,我发现还有一个人跟在我后面。很明显,他也是这里的人——那是马宣。”
“马宣?”曾通道。
吴仲达点点头:“马宣。他一直跟着我,我不敢朝外面那个小镇走,因为一路都是平地,一望无际的戈壁,而我不知道他手里有没有枪。于是我朝戈壁深处走,虽然这样做我很害怕,但我知道他也一定同样害怕。我希望他没有胆子跟我来,但他一直跟着。也许他也知道不能让我脱逃,我们都以为,他追上了我,我死,他活;他追不上我,我活,他死。”
“结果呢?”
“他追上了。”
“什么?他饶了你一命?”曾通一声惊叫,侯风则发出轻蔑的笑声:“那么你是不是五年前就已经被他杀了呢?”
吴仲达摇摇头:“都不是。最后我们都到了体力的极限,在戈壁里走了很久,整整一天一夜,白天烈日当头,晚上冷得人骨头发痛,最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对方要杀死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
侯风深有感触,这是他和狱长充分体会过的经历,只不过,吴仲达和马宣只是这样过了一天一夜,他和狱长在那里待了好几个星期。当吴仲达所说的这一切还要再添加无法安然入睡休息这项可怕的条件时,已经足够让即便强悍如同侯风也发自内心抗拒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噩梦。
吴仲达继续道:“最后我们都没有力气了,但是他比我年轻不少,体力比我好很多。眼看他越来越近,我慌了神。因为我已经看见,他有枪。”
吴仲达奇怪地停顿了下来。
曾通追问:“然后呢?”
“我踩进了流沙。我被莽扑咬住了。”
曾通瞪大眼睛,连侯风也收起嘲讽的笑容,留神听着。吴仲达又道:“很难想象是不是,慌乱中,我糊里糊涂只顾注意后面越来越近的马宣,结果没有仔细看地面的情况。我一脚踩进一个软软的温暖的沙洞里,那一瞬间就知道,我完了。那莽扑吞得很慢,仿佛是无数只小牙齿一样,就在我的腿上慢慢啃噬着往上爬,就像蛇吞食东西一样,下面有一股大得惊人的力量在将我吸下去。尽管知道徒劳,我还是拼命地想拔出那条腿。于是我换了个姿势。结果更糟,我的另一条腿也陷了下去。
“被吞食的速度加快了,因为我努力地挣扎。最后,马宣来到我的面前。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看着我笑了。他说,要不是一天没喝水没有尿了,肯定会在我头上尿一泡,他还说如果我求他喊他大爷的话,就赏我一颗子弹给个痛快。我说操你姥姥肯定很痛快,他也不说什么,光是笑。他一来害怕也踏进去,二来也没有力气再折磨我,毕竟他还要节约体力走回去。于是后来看着我被吞下去,我想他就走了。
“鼻孔被埋之前,我努力地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好扩大胸腔,让肺尽可能多地装满空气。最后,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动,等着最后的时刻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