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瞠目不答,侯风继续道:“你有的!我来帮你回答,你从老犯人那里听来了老舜的故事,你开始觉得这一切都能为你所用。不错,甬道深处的邪恶,任何人都不能逃脱,邪恶的代言人老舜,杀人的游戏,地上爬行的没有眼睛的人,多么有趣的故事!配合鹘山监狱阴森的环境,真他妈是一出恐怖大戏。统统都是扯淡,统统都是放他娘的屁!很可惜,乌鸦,你实在没有编造故事的天分,那个没有眼睛的人我曾经在一本很有名的武侠小说里看到过,也不知道你给人家版权费没有?任何人都不能逃脱,因为任何逃脱的人都不能确信自己不被往日越狱的同伴出卖,至于老舜,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从来没有存在过,我甚至相信连你说的什么袁痴都不曾存在,这都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为了你最后的目的,那个杀人游戏!这就是为什么鹘山监狱的囚犯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他们都被你一个个杀掉了,到最后你杀完所有的人,就可以和五六个心腹一起出去!这就是你想出的解决方法!”
“可是……”曾通插话道,“他,马宣,一直和另一个看守出去采购补给,我来的时候就是被他们押送进来的,他们完全都可以逃走。”
“是么?那么另一个看守肯定不是他们的人,他大概是个老囚犯,让他和马宣在一起,可以互相监督。巧妙的力量平衡,最后大家都不敢动。”
乌鸦道:“不是。吴仲达不是囚犯,他是个看守。这样也只有他才可以带着人去采购补给。”
躺在地上的马宣渐渐苏醒,他张合着嘴发出“哑哑”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你说什么?”曾通蹲下身子。
“吴仲达……”
“什么?”
“吴仲达……不是人……”
“什么?不是人?”
“我……暴动的时候……我追着他……一直追到监狱外面……我亲眼……看见他被莽扑吞下了……”
曾通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侯风,侯风正皱眉看向马宣。
马宣继续道:“刚才……我真的看见了……是鬼……是……”
曾通道:“是谁?”
“是伍世员……他拿着灯,从门外……经过……笑着看……看着我……”
伍世员!
终于,第一次,有另一个人承认有伍世员这个人的存在!但是和第一次听到乌鸦承认老舜的存在不同的是,在这一次的一瞬间,曾通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按照侯风的说法,老舜是乌鸦编造出来的,可是在侯风否定掉狱长推论的一切之后,伍世员,他们承认有这个人了!可是,马宣却说伍世员是鬼!
他死了?
“伍世员?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侯风皱眉问曾通道。曾通无语地点点头。
“毫无疑问,他是个囚犯!而且他是乌鸦的人!”侯风道,“他在跟你曾通说话的时候,不小心透露了太多的东西,所以死在了他们的手里!死在了那个杀人游戏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承认有这个人存在!乌鸦,你什么时候动手的?你不回答?还是你压根儿忘记了这个毫不重要的小人物?”
乌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侯风嘿嘿一笑:“杀人游戏,也真亏你想得出来,这倒是很符合老子的口味。现在让我们来试试看,”侯风和蔼可亲地转过头对乌鸦道,“怎样?你认为,我和狱长,谁的枪法更好?”乌鸦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于是侯风道,“那就让咱们开始吧。马宣,你相信你大哥的话是不是?老舜?”侯风狠狠地一脚踢在马宣的肋部,伴随着肋骨的破碎和惨叫,马宣飞出了三四米之远。他痛彻心扉的惨叫声贯穿众人的鼓膜,振荡在整个甬道。
但是侯风并没有因此减少对马宣的攻击,曾通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侯风的力量,每一次他的出手,都快得能带来一阵拂面而过的阴风。另外,他从来不连续打击,而是小心地控制着动作的节奏,让马宣的神经能够及时将所有的疼痛贯穿到他的大脑里。于是,马宣的惨叫和骨头碎裂的声音交替着起伏在曾通的耳边。
曾通终于忍不住了,他小声道:“侯风,小声点,这样会把看守引来的。”虽然话是这么说,更多的,是他不愿意马宣这样受苦,情愿侯风给他来个痛快。
“小声?为什么要小声?我不会那样安静地杀死一个人。我会杀得惊天动地,杀得鬼哭狼嚎,杀得全世界都知道,杀得他地下的祖宗十八代都为之胆寒。当最后时刻来临,他走完我为他布置的痛苦之路而看见地狱大门的时候,他会对我由衷地赞美并怀着感恩的心情舒心地微笑。曾通,不要充滥好人,滥好人的特征是忘掉别人做过的事情。他犯了个大错,他毒打我的时候,真的相信了我在他面前软弱无力的表演。人犯了错,就该付出代价。他没有毒打你,那是因为有你的狱长的存在。像他这样的人,这辈子不知道干过多少那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将来还会干多少,所以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在此中断他罪恶的一生,让他了解人生的意义。让他明白,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老天爷不开眼,是个极端的错误。”
侯风一边滔滔不绝长篇大论,一边继续干着他的工作。乌鸦悄悄地向曾通挪过来:“曾通,别让他这么快把他杀了,他杀完了,下一个不是你就是我。”
曾通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倒不完全同意乌鸦的这种判断。和狱长以及侯风相处的时间长了,耳熏目染之下他也学到了一点他们看问题的方法。很明显,乌鸦是想拖延时间让马宣的大喊大叫把看守们引过来。但是侯风很快停止了对马宣的打击,他伏下身去,摸了摸马宣的脖子,然后大摇其头:“我将他全身主要关节全部弄碎了,好让他从此不再迷恋体育活动而转向哲学的学习,他居然就这样辜负了老子一片栽培他的苦心,就这么挂了,真让人失望,”他回头,看向乌鸦和曾通,“热身准备结束了,谁是下一个?”
乌鸦和曾通同时后退一步,但是他们又同时停住了。逃跑是不可能的,因为侯风已经把那把狱长的佩枪掏了出来。
枪响了。曾通看见枪口随着一声剧烈的响声冒出的火花。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意识分散到身体的每一处,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与此同时,乌鸦倒在了地上。
侯风将枪插回腰间,走了过来,乌鸦的右腿被击中,他倒在地上死死地抱着伤腿,额头上瞬间冒出无数的冷汗,他的嘴唇被巨大的疼痛扭曲得不住颤抖。他嘶声道:“侯风!我操你妈!你他妈不要得意,你……你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没有我,你根本就不可能逃得出去!告诉你,我就是老舜!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你……还有你!”他转头看向曾通,“你们他妈都得死!”
侯风不理会他,只是皱眉看着乌鸦的伤腿,又看了看远处的光源。他问曾通道:“这么近的距离居然没有击中膝盖……曾通,你有没有发觉这里的人眼睛都不好用?”
曾通点点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崖顶,崖顶有棵树!那棵枯树!没有人看见,除了我,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看不见。”
“什么树?我可没注意。”
曾通将树形容了一遍,侯风点点头:“长期生活在幽暗的环境里,又缺乏维生素A,必然的。我猜想这里没有人会有机会尝到胡萝卜吧?”
“可是,可是我告诉过狱长,他也看不见。”
侯风耸耸肩膀,曾通又急道:“可是连你也没看见!”
侯风不耐烦道:“我他妈是没注意!这可是完全节外生枝的事情,你的眼睛到底有没有焦点?你以为这是什么?醒醒吧,放弃你粗劣的思考,结束你混乱的推理,忘掉你那些该死的什么树,回到现实中来。你他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转移话题不是?”他一把抓住乌鸦的伤腿,将他倒提起来。
乌鸦兀自叫嚷道:“我操你姥姥的!侯风,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告诉你,我就是老舜,我预言你他妈的死得很难看!”
侯风冷笑道:“不错,你当然可以以为你就是老舜。你一次次谋杀那些囚犯们,除了你又有谁能预言他们谁跟谁是下一个死的?如果我没有想错,这是你在那些白痴面前建立威信的把戏!”
曾通将脸扭向一边。混合着乌鸦的惨叫,侯风一边做着某些动作,一边喝道:“曾通,你为什么不看?你不敢看?我还以为你跟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其实你不过是妇人之仁而已。你就没有想过,在鹘山监狱,我杀掉谁都是合理的,我怎么杀都是天经地义。这个乌鸦,谋杀掉本来的看守和狱长,谋杀掉他们的同伴,制造了这个恐惧构成的监狱。在这里我们每经历的事情,都会越来越诡异,事情就会慢慢变得像疯了的噩梦一样,让人心惊肉跳。作为我,这个故事的终结者,你该怎样定义呢?当这个世界只剩下邪恶的时候,当这个邪恶终结另一个邪恶的时候,在这个邪恶的世界里,在善与恶已经无法定义的情况下,正义应该怎样理解呢?”
“扑哧——”一阵曾通闻所未闻的怪异声音从乌鸦的身体发出。
“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杀的人从来就是该千刀万剐、禽兽不如、该被枪毙一千遍的东西,否则如果我胡乱杀好人的话,早就被警察捉去枪毙无数遍了。你也不想想,老子那么大的名头,为什么全国成千上万的警察都不会跟我过不去?对我来说,这只是生存的策略而已;但是对你来说,在客观上老子压根儿就是正义的代表,还节约了警察的子弹,为国家做出力所能及的经济贡献,哈哈哈!”
“我是老舜!啊——”乌鸦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看看面前这个人。他疯狂地胡言乱语,他以为他就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物!你是老舜?不错,你可以说你曾经是,但是从现在开始,老舜是我!老舜,是力量的代表!老舜是控制一切的强大邪恶。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选。曾通,你来看看,当人们快要死的时候,他们会疯狂,他们疯狂的脑浆不断地沸腾,不断地回忆起这一生的历程。这样的回忆不仅徒劳且于事无补,更增添他们的痛苦。比如说,这个乌鸦,他回忆到他创造出来的那个人物,就以为自己就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物!所以我,他们的人生导师会在最后关头再给他们上最后一课,在他们回忆自以为丰富多彩的可怜的人生时给予最为合适的当头棒喝,让他们能够面对现实,增加他们的人生经历、丰富他们的生活阅历、陶冶他们的坚强品质、培养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们为什么要回忆?因为他们还想徒劳地伸出手去抓住些什么。瞧瞧,就像这个乌鸦一样,我操,把你的爪子拿开!当人们在被死亡征服的时候,应该有足够的理智认识到死亡的强大和不可战胜。所以,我斩断他们伸出的小爪子,他们想要人生,我给他们一个概述:人生——充满痛苦的不幸经历。”
“咔嚓!”乌鸦停止了叫喊。
曾通闭着眼睛大喊:“不要再杀人了!”他的脚一软,坐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你来?”侯风眨眨眼睛,满手是血地来到曾通面前。他摊开着满是鲜血热气腾腾的双手,几乎要触碰到曾通的脸。鲜血一滴又一滴地滴落着点点艳红,在曾通的脸上,衣服上,鞋上。
曾通睁开眼睛,看见那一片鲜艳。透过那片鲜艳,他看见自己坐在那空旷的屋子里。鲜艳的红色怎么也挥抹不去,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他看见一滴又一滴的鲜红将他手中有自己名字的报表染红,窗户外面,是警车尖锐刺耳的鸣叫,是警灯红蓝相间的闪烁。他一回头,胖胖的老板正在他面前,他说:“就是你了!以后你来做我们的财会,一个月六千元。”“我不会啊——”曾通喊道,“我根本就不懂财会,我根本就不会——”“那没有关系,年轻人,学得快,慢慢来嘛……”老板阴险地笑了。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要逃!他不能坐以待毙!他拼命地爬向窗户,却发现窗户根本就打不开。因为窗户外面有一棵大树,大树的枝干挡住了窗户。那树干是黄黑色,那树没有叶子,那树早已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他拼命地推着,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回头,看见自己站在崖顶上,身旁那棵枯树包围了他,那些枯死的枝干忽然又像有了生命一样,将他包围,缠紧,再举起来。无数细小的枝条不断地在他身上摩挲着,扭动着,仿佛要钻进他的身体里。他拼命地扭动身体挣扎。忽然,枝条们刺破了他的皮肤,一拥而入,将他占为己有。他一声惨叫,回头一看,是侯风。侯风将他举了起来,抛向空中,他向悬崖落了下去。下面,就是鹘山监狱,充满了黑暗和阴险的地方。他第一次看见了鹘山监狱的全貌,但是他却没有多少时间细看。他落了下去,坠向地面,他已经看见操场上的人群,那是乌鸦!他满脸是血,怪异地歪着脖子,狞笑着——不,那是伍世员!他那双死人才有的空洞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不行,绝不,他不能到那里去,于是他选择坠向那个小小的因为雨季积水而成的小湖,那黑色的水张开吞噬的大口,越来越近……
“哗啦——”水泼在曾通的脸上,他睁开双眼,看见侯风提着个空了的水桶在他面前。
“什……么?”曾通抹抹脸上的水,已近冬季,冰得刺骨的水减缓了他狂乱的心跳和血压,心脏仍然余悸般颤动着。
“什么什么?”侯风摇头晃脑道,“百密一疏啊,人总是有心理承受底线的,啧啧,真是百密一疏。”
“我们……乌鸦呢?”问完这句话曾通就知道自己是在说废话了。
侯风冷笑道:“他?他被我送到另一个时空里寻求宇宙的真理去了。那老小子要是知道还有人这么惦记他,说不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们……”曾通环顾四周,“我们这是在哪里?”
“水房。”
“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做了个噩梦。”
侯风将桶倒扣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从怀里摸出烟点上:“你不是发梦,你是他妈的差点疯了。看着一个人从清醒变成疯子再变回正常可是不大多得的经历,值得纪念。你也许想吃点东西了?来支烟?当过一回神经病,似乎需要来点食物好让你不断痉挛的胃安静下来,或者来点尼古丁让你抽搐的肺沉默下来。”
曾通接过侯风抛来的烟,点上一支。
侯风道:“你刚才大喊大叫,横竖不听老子的,老子开始可很是不爽。最让人厌烦的是打都打不晕,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疯子的特性?”
“……”曾通这时才觉得自己头痛得厉害,他一摸后脑勺,发现肿了老大一块。
侯风道:“不过我后来听出名堂来了,这么说,你是被人陷害的?”
曾通无声地点点头。
侯风哈哈一笑:“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崽儿,当然只有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你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看你说一句话,你的一生就在人家的眼睛里:上学,毕业,工作。如果可能的话,将来结婚生子,孩子大了之后退休,孩子有了孩子之后差不多该死了。简单幸福,一生充满了这个世界虚情假意的和睦和温馨,多么美妙,”他将手放在曾通的肩膀上,“可惜你运气似乎不太好,你的人生历程在此被打断了。”
曾通无语地看着侯风,侯风继续道:“其实这并不怪你,如果我是生在你那样的环境里……”侯风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一丝迷茫。他想起了他的少年,想起了他走过的路,少年时代在街头饥一顿饱一顿,靠打架的技巧吃遍整条街,第一次杀人之后在惶恐中的逃亡,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侯风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他斜眼望向曾通,发现曾通正好奇地注视着他。他怒道:“看什么?不要忘记了咱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你现在最好老实点,否则你还是去见你妈的乌鸦或者马宣的好。”
“侯风,”曾通鼓起勇气道,“你为什么要杀狱长?”
“这是生意,有人买,自然有人卖,你那么好奇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