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敌既退,罗中夏靠在墨雨轩门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四肢酸痛难忍。他生平除了中学时代的一千米跑步,还不曾经历过如此剧烈运动。
秦宜那个女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来是逃走了。他往地上看去,那两片残剑本是灵力所化,不能持久,很快消融不见。
罗中夏挣扎着起身,俯首捡起那个小竹筒。这东西是以竹片金线箍成扁平,通体呈鱼形,筒口有曲尺沟槽;筒身正面镌刻着篆体“存墨”二字,腹侧则刻有侍读童子、松树仙云,未有多余雕饰。看似古雅素朴,筒内却隐隐有啸声,摇震欲出。
罗中夏虽不知这是什么,但看刚才秦宜表现,猜到此物绝非寻常,就顺手揣到怀里。他略一抬头,太阳已然升起,透过梧桐树叶照射下来,形成斑斑光点。又是一日好天气。“糟糕!”
他猛然惊觉,秦宜刚才说日出之时炼笔可成,现在不知郑和怎么样了。他大步闯进墨雨轩内,见到郑和依然紧闭双目,端坐不动,脸上青气却比刚才重了几分。
罗中夏摇了摇郑和肩膀,大声叫他的名字,后者却全无反应。罗中夏忽然发现,在郑和盘着的双腿之间,有什么东西正燃烧着。
他低头细看,发现原来是支燃烧殆尽的毛笔,长长的一截笔杆只剩余灰,现在只有笔毫上的小小毫尖兀自冒着青烟。这缕烟也不飘散,就顺着大腿慢慢渗入郑和体内。
这大概就是那管无心散卓笔吧。罗中夏一脚踢飞笔毫余烬,心想这种事情大概医院是治不好的,只好去找小榕或者韦势然帮忙。
“这个混蛋,总是给我找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罗中夏一边骂着郑和,一边拼命拽起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搀扶着往外走。郑和个子有一米八几,块头又壮,拖起来格外辛苦。到了门外,正看见赵飞白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身体本也被麟角锁锁住,拜刚才那一战所赐,总算消除了禁锢,方才醒转过来。
“你是……”赵飞白迷茫地看着罗中夏。罗中夏也不客套,劈头就问:“你们和那个秦宜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飞白一听这个名字,又是愤恨又是扭捏,犹豫片刻方才答道:“那天郑公子拿来一支毛笔,说让我给鉴定鉴定。我于此道不太精通,就请了一个朋友,哦,就是秦宜,我跟她是好朋友,嗯嗯……算是吧……来帮忙鉴定。秦宜那个女人虽然是外企部门主管,但是对毛笔很有研究,我就让她过来了,没想到她居然见利忘义,把我打晕……”
罗中夏大概能猜出整个事情的全貌了:郑和那天无意中偷窥到了颍僮追杀自己的情景,又听了小榕关于无心散卓的一番解说,便从鞠式耕那里借出笔来墨雨轩找人鉴定。谁想到赵飞白找谁不好,却找上了秦宜。秦宜见宝心喜,于是锁住赵飞白,还要拿郑和来炼笔僮。由此看来,秦宜似乎与诸葛家不是一路。
不过这些事稍微放后一点再详加参详,如今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罗中夏问赵飞白身体还挺得住吗?赵飞白点了点头。“那自己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带郑和先走,救人要紧。”赵飞白看了一眼郑和,大吃一惊,连忙低头在怀里摸出一把车钥匙:“赶紧送郑公子去医院吧,我这里有车。”“有车吗?太好了,把我们送到华夏大学。”“华夏大学?不是去医院吗?”
“听我的没错,赶快,不然人就没救了!”罗中夏跺脚喝道。
赵飞白虽不明就里,但凭借在古玩界多年的经验,多少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当下他也不多问,和罗中夏一起搀扶着郑和从偏院小门出了旧货市场,直奔停车场。
在路上他们顾不得行人投来的诧异目光,一路狂奔。罗中夏与一个老头刚好擦肩而过,他回头一看,正是那天为自己算命的人。那个老头还是一身破旧干部服,手里拎着个小折椅,另外一只手里掐着个烟头,正悠然自在地朝旧货市场里走去。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
罗中夏心中慨叹,要不是为了来寻他,自己也就不会惹上这许多麻烦。而他现在纵然有心去问,也没有时间了。他只好冲那老头投去遗憾一瞥,匆匆离去。
赵飞白的汽车是一辆上海别克,车厢很宽。罗中夏把郑和推到后排横卧,然后自己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催促赵飞白快开车。赵飞白伸出头去一直看后视镜,却没有什么动作。
“开车啊!你往后看什么?”“那个老头……”赵飞白道,罗中夏也把视线投向后视镜,恰好能看到那个算命老头的背影。
“那个老头怎么了?”“那位老……呃,老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这几日有女难之相……真让他给说中了。”
罗中夏推了他一把,“现在还管这些,赶快开车吧。”赵飞白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打着火,一踩油门车子飞驰而去。
这辆别克风驰电掣,一路也不知被拍了多少次照,很快便开到了华夏大学。罗中夏指路,让他来到战神网吧门口,把车子停住。“不是吧,现在来网吧?”赵飞白把着方向盘疑惑地问道。“总比洗浴中心强吧?”罗中夏丢下这句话,转身一溜小跑冲进网吧。现在是早上七点过一点,正是最清静的时段。他一进网吧,就看到颜政专心致志在柜台点数钞票。
颜政一见是罗中夏,用中指比了一个嘘的姿势,小心地点了点左边。罗中夏忽然觉得一阵冰冷刺骨的视线从背后射来,慌忙回头去看,看到小榕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抄胸直视自己,沙发前的地板上搁着一本已经冻成了冰坨子的《李太白全集》,摆在那里异常骇人。
“你女朋友……不是有特异功能吧?我还没见发火发成这样的……”颜政悄悄对罗中夏说,一脸的敬畏。
罗中夏顾不上答理他,一个箭步冲到小榕身前,没等她发作就先声夺人,“无心散卓找到了!”“哦。”小榕不动声色。“是郑和拿去了旧货市场。”“哦。”
罗中夏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我在那里发现有人试图把郑和炼成笔僮。”
这一句话终于动摇了小榕的冰山表情。笔灵的存在是千古隐情,历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现在居然有人在旧货市场试图炼笔僮,在小榕看来只有一个可能。
“诸葛家的人终于动手了?”小榕的口气充满了戒备。“那些事容后再说,你先看看这位吧!”罗中夏重新折回门口,恰好赵飞白搀着郑和冲进来,两个人把郑和直挺挺平放在一张玻璃桌上。在柜台里的颜政目瞪口呆,紧接着不满地嚷道:“喂,喂,这里是网吧,不是太平间啊。”但他看到小榕的眼神,吓得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他就是郑和,被炼化到一半的时候被我救出来了。你看看,是否还有救。”
小榕看着不省人事的郑和,神情严峻。她虽然笔灵种下得早,但活生生一个人被炼成笔僮并强行中断的事却是从来没碰到过。她把眼镜取下来搁到一旁,用发卡把自己的长发扎起来,不那么自信地说:
“那……我来试试看。”
小榕命令罗中夏把郑和的前襟解开,用手绢蘸冷水先擦了一遍,郑和面色铁青依旧,胸口略有起伏,证明尚有呼吸。小榕拿起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搏,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塞入他口中。冲罗中夏使了一个眼色。
罗中夏会意,转身对赵飞白说:“赵叔叔,请麻烦去附近药店买三个氧气包、两罐生理盐水和一包安非他命。”
赵飞白哪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连忙“嗯嗯”点头,转身出去。罗中夏见解决了一个,转向颜政,还未开口,颜政先翻了翻眼皮:“你不是也想对我用这招吧?”
“怎么会呢。”罗中夏生生把原先的话咽下去,赔笑道,“我是想问你这里是否有隔间,万一客人进来看到总不好。”
“哼哼,算了,姑且就算我上了你们的当好了。”颜政不满地抽动了一下鼻子,用手一指,“那里是豪华包厢,虽然不大,多少也算是个隔离空间。”
“多谢多谢。”
罗中夏和小榕在颜政的帮助下把郑和架进包厢里。这个包厢是两排沙发椅加隔间磨花玻璃构成,从外面不容易看到里面的情况。颜政看了眼郑和,道:“你们真的不用帮忙吗?算命先生说我有做推拿医生的命格。”“不,不必了……”
好不容易把颜政送了出去,小榕对罗中夏道:“你把他的裤子解开。”
“什么?”“让你解开裤子。炼笔之处是在人的丹田,必须从那里才能判断出状况。”
“为什么让我解啊。”“难道让我解?”小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罗中夏面色一红,不再争辩,低头,心里忽然回想起来:今天早上秦宜摸那地方的时候,表情却甘之如饴,一想真是让人面赤心跳。
好不容易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碍把郑和的裤子脱至膝盖处,罗中夏如释重负,还未及喘气,小榕又说道:“握着我的手。”“这个好办!”罗中夏心中一喜,连忙把手伸过去,忙不迭地把那双温软细嫩的小手捏住,一股滑润细腻的触感如电流般瞬间流遍全身。他再看小榕,小榕的表情严肃依旧,双手泛起一阵橙色光芒,这光芒逐渐扩大,把两个人的手都裹在了一起。
“你可以松开了。”
罗中夏一阵小小的遗憾,不情愿地把手放开,指尖一阵空虚。随即他惊讶地发现那团橙光仍旧围着自己双手。
小榕抬了抬下巴,“我已经给你渡了一注灵气,你按我说的去做,用手去给他注入丹田。”
纵然有百般的不情愿,罗中夏也只得去做了。他强忍悲愤,把双手平摊按在郑和丹田部位,缓慢地顺时针挪动。随着手掌与肌肤之间的细微摩擦,那团橙光竟逐渐渗入郑和小腹,并向身体其他部分延伸而去,分枝错缕,宛如老树根须。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一切深入腠理的运动肉眼竟然可凭借橙光的指引看得一清二楚。
“这和做CT时的造影剂原理是一样的。我让你贯注进去的橙光与无心散卓笔的灵气相通,它会标记出郑和体内被无心散卓融炼的部分。”
“那岂不是说……”
罗中夏望着郑和的身体,瞠目结舌。郑和全身已经被蜘蛛网似的橙光布满,密密麻麻,可见侵蚀之深;只有头部尚没有什么变化,数道橙光升到人中的位置就不再上行。小榕以手托住下巴,眉头紧蹙,自言自语道:
“很奇怪……他已经接近完全炼化状态,一身经脉差不多全都攀附上了无心散卓笔的灵气,脑部却暂时平安无事。”“呼,这么说还有救?”小榕摇了摇头,让他凑近头部去看。那里橙光虽然停止了前进,但分成丝丝缕缕的细微小流,执拗地朝前顶去,去势极慢却无比坚定,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被忽略掉。
“炼笔僮不同于与笔灵神会,它是将笔材强行炼化打入人体体内,以人体四维八庭为柱架攀缘而生,像植物一样寄生。是以笔材寄生之意极强,不彻底侵占整个人体便不会停——尤其是无心散卓笔,我很了解。”
“那就是说郑和他……”“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暂时看来应该不会有大恙,但时间一长就难说了。如果不采取什么措施,无心散卓早晚会跟他的神经彻底融合,到时候就是孙思邈白求恩再世,也救他不得了。”罗中夏一听,反倒先松了口气,至少眼下是不用着急了。“就是说,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小榕无奈地点了点头。“具体怎么处置,还得去问我爷爷。不过他外出有事,怕是要明天才回来。”“最好不回来……”罗中夏一想到自己三日之后还要做一个重大决定,心中就忐忑不安。今天早上虽然歪打误撞侥幸胜了,却丝毫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成就感,反而是郑和的下场让他恐慌愈深。以后万一再碰到类似的强敌,他是一点自信也没有。“再让我重复一次是不可能的,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心想。
小榕没有觉察到他的这种心理波动,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郑和身上,一对深黑双眸陷入沉思,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外面咣的一声,像是谁把门踹开了。“我儿子在哪里?!”罗中夏和小榕俱是一惊,连忙把身体探出包厢去看。只见赵飞白、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和几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那胖子和郑和眉眼有几分相似。
那个中年男子快步走到郑和身前,表情十分僵硬。他端详了几秒钟,挥了挥手,沉声说道:“把他抬出去,马上送市三院。”那几个年轻手下得了命令,一起从沙发上抬起郑和出了网吧。然后中年男子走到罗中夏面前,伸出手来:“罗中夏同学是吧?”“啊……是,是。”“我是郑和的父亲,叫郑飞。”中年男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赵飞白。罗中夏瞪了他一眼,赵飞白赶紧解释道:“我刚才出去买药,心想这么大事,怎么也得通知郑公子父母一声嘛,就顺便打了一个电话。”
郑飞继续说道:“赵兄弟已经把整个事情都讲给我听了,感谢你救了犬子和赵兄弟。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送犬子去医院,反而把他带来这间网吧,但我相信一定有你的理由。”
罗中夏无法给他解释,只好嗯嗯地点头。
“事起仓促,没时间准备,这里是一点心意。等犬子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另行致谢。”郑飞说完,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现钞,递到罗中夏手里。罗中夏大惊,正要摆手拒绝,郑飞已经转身离开了。
他到了门口,回过头道:“时间紧迫,便不多言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不必费心了,我会照顾好他。一旦有什么消息,我会派人来通知你们。”说完拉开门匆匆离去,赵飞白也紧随其后。
这一伙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一阵大风吹过,带上郑和又呼拉拉地消失,前后连五分钟的时间都不到。转眼间整个网吧又只剩下颜政、罗中夏和小榕三人。
这一切变故太快,网吧的气氛变得颇为古怪,三个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最后还是小榕率先打破沉默,她冲罗中夏招了招手,“你过来。”
颜政耸了耸肩,大声道:“你们小两口慢慢谈,我扫地。”拿了把扫帚走开。
罗中夏乖乖走了过去,恭恭敬敬道:“我知道我偷偷离开是不对,不过那是有原因的。”小榕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仍旧板着脸。罗中夏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据大学男生宿舍故老相传,哄女生转怒为喜的法门有三万六千个。可惜现在他一个也想不起来,只好老老实实地双手合十,不住告饶。
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小榕的嘴角微微翘起,白了他一眼,终于松口说道:
“告诉我整个事情经过,就原谅你。”
罗中夏忙不迭地把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连说带比画。小榕听完以后,表情十分意外:“你是说,你打败了一个笔冢吏?”
“啊……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我自己其实也很惊讶。”声音里却有遮掩不住的得意。“真的是你打退的吗?麟角笔虽不强大,毕竟也是支古笔……”罗中夏像是受了伤害一样,委屈地大嚷:“怎么不是!我有证据,那个女人丢下了一个竹筒呢!”“一个竹筒?”
罗中夏简单描述了一下外貌,小榕道:“那个叫做鱼书筒,笔冢中人必备之物,是用来盛放笔灵的容器。”顿了一顿,她的声音复转忧虑,“可见那个叫秦宜的一直暗中搜罗笔灵,只是不知道目的是什么。”
“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把它捡回来了。”罗中夏上下摸了摸,都找不到,“哎,奇怪,刚才还在身上呢……”他回头刚想问颜政,却看到颜政从地上捡起一个竹筒,正好奇地翻来覆去地看。
“颜政,把那个竹筒拿来。”罗中夏冲他喊道。
可为时已晚,颜政已经把手按在了那个竹筒的盖子处,用力一旋,筒盖顺着凹槽刷的一声打开。
只听两声尖啸,两道灵气突然从黑漆漆的筒口飞蹿而出,狂放的动作好似已经被禁锢了许久,如今终于得到了解放。颜政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手一松,竹筒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一道灵气在网吧内盘旋一周,嗖的一声顺着网吧门缝飞了出去;另外一道灵气却似犹豫不定,只在天空晃动。
几秒以后,它突然发力,化作一道光线直直打入到颜政胸口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