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宗的空气充满了热量，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就能熊熊燃烧起来。人们从各种楼阁殿宇中鱼贯而出，或喧嚣、或叹息、或狂热、或淡漠……最终汇聚到归云峰各条道路两旁。
万人践踏。除了极少数隐居山林的老祖宗外，归云宗内无人经历过，所以具体事宜全部由执法长老李长松一手安排。为了让罪人更好地赎罪，李长松煞费苦心，精心组织，从归云宗乃至附属门派、世家中挑足了一万人。
人们密密麻麻，从青石大道到林荫小路，主要道路的两旁都站满了人。李长松还命人规划了行进路线，让罪人从山门开始，沿着路线爬行，一直到达归云大殿。在整个爬行过程中，分列道路两旁的人可恣意践踏。
这就是万人践踏。创派祖师爷为了给后代弟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立下了这一条祖制。
丁野来到山门外。他将自己的长发扎在后脑，穿一套灰色的练功服，望着前方骚动的人流，脸上无喜无忧。执法堂弟子跟他说明了规则，丁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那弟子提高嗓门，大声宣布道：
“万人践踏——开始。”
按照祖制，丁野跪倒，然后匍匐在地。尽管他不喜欢趴在地上，但此刻他的脸上无喜无忧。
山门前的大道很宽，站的人也很多。这里大部分都是外门弟子和附属世家的人，此时望着丁野像狗一样爬着，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个人，曾经是名动大州的天之骄子，归云宗天才中的天才，绝对的少年王。而在此时此刻，他趴在地上，四脚爬行，像一条乞食的狗……
人们错愕，只是怔怔地望着。有人小声的嘀咕道：
“那个人真……真的是丁野？”
“几天前大家还在争吵，只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现在——终于见到了。”
“唉，我家大小姐闺房里还挂了他的画像……”
丁野充耳不闻，虽然四肢着地，头却高高抬起，只是望着前方，前方路的尽头是他救赎的终点。他双手抓地，双膝跪地，一步一步向前爬了过去。当人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越过了一百多人。人们只是怔怔地看着，没人敢真的踩踏过去。
“来了，来了，上！”
“出脚——”
“怕什么，看我的。”
突然一人厉声呵斥，跳将出来。那人干瘦如柴，个子却不矮，正是李逸龙身边的跟班铁猴子侯全胜。李逸龙担心前面的人忌惮丁野往日的威势，不敢出手，所以在各段路程上安插了人手。此时，果然派上了用处。
铁猴立在道路中间，见丁野一步一步爬过来，于是大声冷笑着迎了上去。突然，他运转真元，将灵力聚于右脚之上，一脚踢向丁野的肩膀，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众人瞪大了眼睛，此时人们似乎才惊醒，真的可以踩他啊？
铁猴大笑，绕到丁野的右侧，抬腿又是数脚，脏污的脚印印在丁野的腰上、腹部和大腿……丁野没有任何反抗，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爬行。
“踩，照这样踩，往死里踩！哈哈……过瘾……过瘾啊……哈哈……”
铁猴大笑，一种逆袭的快感让他异常满足。他一脸得意地扫视众人，大声叫喊道。
人群兴奋了，有人早就蠢蠢欲动，看不惯丁野的人多了去了。
“丢尽了归云宗的脸，踩他！”
“有什么好怕的，狗屁天才，踩死这个罪人。”
“废话少说，踩！”
人群受到挑唆和感染，纷纷出脚。而这种宣泄的快感和心底莫名情绪的释放迅速点燃了空气，人们仿佛杀红了眼的野兽一般，开始疯狂出脚。
“咚咚咚……”
无数只脚击打在丁野的身上。力量或轻缓，或狂暴，却是毫无间断、绝无停歇。丁野肉身虽强，也已经伤痕累累。他的嘴里含满了鲜血，不得不咬紧牙关。
在爬过五千人时，丁野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已经不能爬成直线了。他的脸色惨白，有冷汗顺着长发溢出，流向脸颊，滴落地面。
李逸龙出现了。他缓步而行，悠悠然走到丁野旁边，微微一笑道：
“丁大少，我过来是想提醒一下，前路凶险，你可得顶住啊。”
李逸龙双手背在身后，步伐缓慢而沉着，尽显淡定从容，他甚至没有出手就转身离开了。似乎一切已成竹在胸。
而留给丁野的，是更加疯狂的人群，更加暴烈的攻击，更加无所忌惮的摧残。
六千人、七千人，丁野的衣服被踢得稀烂，浑身无一处没有伤痕，污血、汗水浸湿了他的长发。他爬得像蜗牛一样慢，一寸一寸挪着血肉模糊的膝盖。但是，他在爬行。虽然爬起来歪歪扭扭、虽然看起来早已经到了极限，但就是不倒下。
在他爬过八千人时，人们又被震摄了，望着血肉模糊东倒西歪却依旧执着向前的怪物，疯狂的情绪被一点一点剿灭。有人嗫嚅道：
“他……他还在爬——吗？”
“遭受如此巨创，他是怎么做到的？还……还在爬，真的不要命了吗？”
“这样的人怎么会输？而且还弃剑投降，向敌人跪地求饶？”
阳光温和地洒在归云峰上，归云峰壮观的殿宇楼阁、山林瀑布以及一条条山路沐浴在阳光中。温暖的春风吹过，人们的热情仿佛被吹散了，人群慢慢沉寂，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爬行的少年。
九千人，已经没人再出脚，只是怔怔地望着，成为了旁观者。这条路，变成了丁野和自己的战斗。
难道这就是祖师爷留下这条祖制的本意，让犯错的人付出血的代价而醒悟，同时让其他人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丁野不知道。
他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已看不清任何事物，但他仍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这是存在与灭亡的战斗，这是他和自己的战斗——从来都是。在这场战斗中，其他人永远只是配角。他丁野，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主角，永恒的主宰！
九千九百人。李伏龙站在那里，望着一步一步爬过来的丁野，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在他看来，眼前这个让人震撼的少年很可笑，而旁边那些木然的人群更加可笑。
李伏龙很有耐心地等着，等到丁野终于爬过来，便干脆利落地抬腿，一脚踢向丁野的腹部——脐下某处。
那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一脚，却让丁野浑身颤抖，腹部脐下三寸之处，一股巨大的力量如同瀑布一般喷涌而出，在四周胡乱地冲撞。
咚咚咚……紧接着十几名青年高手轮番出脚，全部不约而同地对准丁野脐下三寸之处。
脐下三寸，乃是丹田要穴！所谓气沉丹田，真元聚海。有眼尖之人已经看出李伏龙的意图，这是要击穿丹田要穴，要丁野成为一个废人，让他生不如死！
丁野丹田之中气海翻腾，多年修行聚集的真元四下溃散。真元中蕴含的灵力在四肢百骸中胡乱地冲撞，不断地击打奇经八脉，身体的伤痛牵动五脏六腑——
九千九百一十，九千九百二十，归云大殿院门只在咫尺！
九千九百三十，九千九百四十，李伏龙跟随着爬行的丁野，冷冷地望着一轮又一轮的攻击。最后的几十人是李伏龙埋伏的杀招，出手的人都是归云宗成名的高级修士，他们在李伏龙的监视下，一个个毫无保留，疯狂出手。丁野的身体即将崩溃！
九千九百五十——
轰！
丁野倒下了。
他从侧面翻倒，缩成一团，浑身抽搐，仿佛一只剥皮待煮的虾米。他倒下，声音不大，却异常沉闷。激起半尺高的灰尘，却似乎迷糊了众人的眼。
“终于结束了吗？”
人群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除了少数冷眼旁观的人外，大部分人眼里只有震撼。
“可惜啊，天纵之资就这么烟消云散——”
“唉，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出现这样的人物……”
而在此时，人们听到笑声。那声音很微弱。起初大家都以为听错了，因为这种情形实在不适宜发笑。
“哈哈……”
笑声依然微弱，却清晰可闻。
“啊……”有人尖叫，仿佛见鬼一样，“是……是丁……丁野在笑……”
丁野不但在笑，还在动。他翻转身子，趴在地上。然后双手抓地，前身慢慢上倾，紧接着他的头，再一次抬了起来。他的目光清澈，紧紧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归云殿院门。
“这——这是回光返照吗？”有人失声喊道。
“他爬起来了！”
正当人们以为丁野要继续爬行时，却更加不可思议地发现，他不是要爬起来！
他要站起来！
他的身体慢慢挺直，双手离地，双脚用力踩着地面，然后——然后他竟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
他要站起来，因为他不喜欢趴在地上。
站起来，走完自己的路！
站起来，像男人一样去战斗！
十步、九步、八步……
三步、两步、一步。他跨过大门，滚进院中。
归云大殿前的院落中，只站着九个人，那便是归云宗掌门何云天和八峰首座。他们望着滚进院中的丁野，面色凝重。
“小野！”
楚韦林第一个冲上前去，扶起丁野，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
“师……师父，我要留下来。”丁野用发颤的声音道。
“好徒弟，你会留下来，会留下来！”楚韦林的眼中有泪光闪动。他一把抱起丁野，大踏步朝院外走去。
“等等——”李长松冷冷地喝道，“楚师弟，你在做什么？”
“够了！”楚韦林喝道，“已经够了！”
“够了？”李长松冷笑道，“你把祖师爷的规矩当成何物！爬进大殿忏悔，少一步都不成。万人践踏，少一人都不行！”
楚韦林转身，望着掌门何云天，眼神中有恳求之意。何云天无奈地摇摇头，没有说话。楚韦林又扫视了其他几位首座，他们同样沉默。
“好，你们来踩吧。”楚韦林怒道。他逼视着在场所有人，扶着丁野大步走向归云大殿。大殿已在咫尺！
“放下他！不然连你一起踩了。”李长松也发怒了，他也看向掌门何云天，希望能够制止楚韦林。
何云天依旧没有说话，其他几位首座也无言。
“哼。好——好！都不想做恶人是吧？”李长松冷笑道，“那么，恶人都让我来做吧。”
说罢，李长松一跃，已拦在楚韦林的面前。
四目相接，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楚韦林不再说话，暗运真元，一股强大的气息有如下山猛虎奔腾而出。李长松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一股阴冷的暗红色气息弥漫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院落。
“住手！”
眼见归云宗两大首座战斗一触即发，掌门何云天大声喝止。他一个踏步立在两人中间，将两人一把推开，道：
“楚师弟，把人放下。李师弟，你——手下留情，不要伤了性命……”
何云天终于表明了立场，他不能违背祖制，但是也不能眼看着归云宗内乱。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的态度。
楚韦林看了看怀中虚弱的丁野，一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说什么也不肯放下丁野。此刻放下丁野，那就意味着永远地放弃了他最优秀的徒弟。
“师——师父。放下我。”丁野挣扎着说道，“我会活着，留下来……”
说罢，丁野猛地挣开楚韦林，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向大殿扑去。李长松面带嘲讽之色，叫道：“休想蒙混过关！”
咚！
一股巨力击向丁野，不偏不倚又是脐下三寸！丁野闷哼一声，随着那道巨力飞起数十丈，然后砰地一声跌进殿内。他瘫倒在地，四肢朝天，殿外已感觉不到任何声息。
“小野——”
楚韦林嘶吼一声，冲进殿内，只见丁野双眼紧闭，浑身血肉模糊，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他赶紧取出回元丹，塞进丁野嘴中。丁野没有任何反应，楚韦林慌了，他抱起丁野，大踏步走出大殿，准备向隐居的归云老祖求救。
就在这时，丁野嘴唇蠕动，闭着眼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迷糊道：
“我留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