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有罪。”
她与他目光相撞,便趁他还未挪开的当口,带着一种壮士赴死的勇气与决绝,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她自从来到这个异世之后跪过许多次,但从没有一回是像今日这样,是她心甘情愿,卑躬屈膝。就好像她从没想今日这样漠视一个人的生死,真正用上位者的姿态去看那个婢女。
宁折不弯的人生终究是不好过的。
她瞧见他的脸上并没半分动容。那种冷漠实在刺痛了她,她只得弯下腰,卑躬屈膝,重重的给何峥磕了一个头。
“臣妾宫中人冲撞皇上,是臣妾教导无方,其罪一。臣妾少时言行无状,举止不端,其罪二。臣妾如今得意风光,全由皇上所赐,今日臣妾见罪于皇上,理应受惩。皇上不惩戒臣妾是慈悲,但是臣妾若是就这样理所应当的受着,便是臣妾无耻了。”
她那额头在地上贴了许久,若说她从前服软多有作秀的成分,卖强也是琢磨着何峥的心理讨他欢心,那如今她的所作所为,便是实实在在的示弱,她不愿显得软弱,但必须示弱。因为她想要在这宫里人模狗样的活着。近日里何峥对她太好,她已经尝着了被人捧着的甜头,后宫大小事务归她所理,那些不管是她宫里还是不是她宫里的奴婢,都敬着她,让着她。她自认是个平和的人,却也依旧没抵过权利带来的诱惑。
就在她以为何峥这次是彻底动了怒,以为再无法转圜的时候,却听见了一声叹息。
“起来吧。”
“皇上不责罚臣妾,臣妾不敢起来。臣妾的婢女做出这等丑事,谁知是不是因为她们的主子其身不正的缘故。”
她打小并不生活在言路闭塞的古代,见过高情商的女子,也看过许多工于心计的故事。所以即使曾经平凡如她也晓得男人最易怜惜弱者,尤其是假装坚强的弱者。所谓聪明的愚蠢,所谓拙劣的美艳,大抵都是这个意思。
也只有把自己骂绝,才可能让别人忍不下心来骂你。
却也不知道是她做戏做的太真还是真的觉得委屈,说着说着,眼泪就刹不住的掉了下来。因哭的狠了,自然也就不顾仪态直接伏在地上哭。何峥在那站在,她在那跪着请罪,本来这个场景就已经惹得没有宫婢敢上前,个个都是大气不敢出的垂首侍立一旁,到现在她一哭,更是房内房外一片寂静,致命的低气压甚至飘上了披香殿的蓝天。
“好了。”
她越哭越伤心,也不敢管什么僭越不僭越,说实在的就是心理委屈而且也带着赌一把的心态,希望自己能通过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将局面逆转过来。
何峥手放在她肩上的那一瞬间,她彻底放下心防,所有的提心吊胆瞬间转变成一种大难不死的感激与颤栗。她渐渐不在呜咽,全身却抑制不住的开始发抖。
“起来。”
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已经软和许多,甚至还带着一丝明显的慌张气息。何峥顺着她的肩膀去牵她的手,他的手掌温暖且大,不过这都不是她现在能想到的形容词,她先是反抗,再又顺从。她捂着眼睛故意不看他的脸,很是矫情的说:“臣妾失仪。”
“难道朕的百姓杀人放火,也是朕其身不正的缘故吗?这件事到此为止,谁都不必再提。”说完又加大了声音对周遭的人说道:“若是谁敢在后头议论这件事被朕晓得了,便是同刚才那宫女一样的下场。”
众人听罢,都唯唯诺诺的答是。穆浮很想说一句你刚才不就是觉得我其身不正甚至别有用心才教导处这样的奴才吗?但是她没那么脑残,也没那么大的气性,她终究是个普通女子,有自己的心眼跟算计,也有自己的虚荣与贪慕。
“皇上宽宏大量,我……臣妾实在是无地自容。”
何峥淡淡一笑,去瞧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神也确实没那种让人瞧不上的躲躲闪闪。本来压抑甚至烦躁暴戾的心情也渐渐好转起来,仿佛她刚刚那一哭,是替自己释放了压力一般。
她未在替那宫女求情。其实现在这个时候,她若多嘴说一句请皇上留那宫女一条性命,将她拨去做苦役何峥怕也是答应的,毕竟他还不算是一个残暴的君主。但是她没有,她第一次想拿别人的性命来警示自己,这也是她第一次硬生生去逼自己接受从前从来没法接受的事情。
然而。
“皇上下令杖毙那宫女,念在她毕竟是在臣妾宫里伺候的,伺候的时候也算得上尽心,就让王嬷嬷去送她一程吧。”
何峥现在的心思哪在那宫女身上,他还有更多的事要想,何况刚刚那女子眼神里的倔强与绝望已经让他有些恍惚,之前恨不得再也不要与之相见的想法竟远的仿佛像上辈子的事一般。
何峥答应了,穆浮便让人去唤王嬷嬷,又说:“你去送一送秋香,再着人把她葬了。记得让她下辈子做个心思明净的人,别再想着这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
王嬷嬷应了句是,心中亦揣度着娘娘话里真正的意思;而穆浮说话的时候也有些担心,王嬷嬷虽在宫中浸淫良久,但却也不会读心术。
瞧着何峥深以为然的神情,穆浮晓得自己这次有惊无险。
“皇上。”
穆浮突然又往后倒退两步,行礼道:“皇上曾罚臣妾三个月的薪俸,此时若是再罚薪俸,也没甚意思。皇上就撤了臣妾一个月的牌子吧。”
她今天低了许多次头,也晓得何峥若是答应,宫中难免又要议论纷纷,说不准皇后也会插手此事。不过转念想想,怎么会,皇后巴不得她不得帝心,毕竟在皇后心目中,自己不过是皇后用来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好,你敢作敢当,是值得赞扬的大气度。”
她莞尔。
“快起来吧,朕真要回去了,本来过来就是为了歇歇脚,却没成想闹出这么一桩事。”
“终归是臣妾的不是,陛下本应该去瞧瞧皇后娘娘或是旁的妃嫔的,偏偏来了臣妾这里,倒闹得皇上不得安生。”
“罢了,不提,你那牌子也不用撤,朕一个月不召你就是。免得到时候宫中流言纷纷,如今皇后有子,杨妃有恙,卢妃又犯了错,宫里大小事情都落在你的头上。”
“臣妾实在无地自容。”
她含笑着又对他福了福,又道:“臣妾恭送皇上。”
何峥只是点了点头,瞧着他那比最初不晓得柔和了多少倍的眼神,穆浮心中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或因费尽心机而深觉疲惫,她想不清楚,因何峥还在,也没有那个胆子放任自己神游太空。但这次她真觉得累。若到时候不到三十就愁白了头,就真得天天念着古来宫花寂寞红了。也就是这时候,她转了念头又想,自己会不会也有被眼前这个人爱上的那一天,就如同寻常男女,你侬我侬,偏执激烈,柴米油盐。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充满了渴望。
何峥一走,穆浮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整个人倏的一下便瘫软在地,柳绿见了忙上来扶,连叫了三声娘娘才有回应。
“扶我起来。”
柳绿瞧她疲软的样子,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这件事来的突然,去的也迅疾,很快披香殿上下又如常一般,但只有躺在床上的穆浮晓得,怕是再也不能如常一般了。
王嬷嬷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她因生的白净,所以看上去倒比许多同龄人年轻一些,想来年轻时也算得上是一个美人,不过在这宫里美人总是不受欢迎,她一个做奴婢的,却偏偏要有那样白净的肌肤与纤纤柔夷,想来年轻时候也吃了不少苦。没吃什么苦的人,想来也不会又现在的智慧与淡泊。
“娘娘。”
王嬷嬷也是走到床前躬身说了一句,穆浮本是朝里睡得,听见王嬷嬷的声音,慢慢地翻过身来。这房里的一切她已经看惯,什么富贵荣华,曾经以为是老天爷给她换了个地方赏饭吃,现在却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拿命挣的。看来从古至今,人要想活得好,依旧是要学着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自己原来真不该只看青春小说,而不好好研究黑帮电影的。
她先是翻身,瞧着王嬷嬷脸上表情,知道有戏,便又坐了起来。
她如瀑的长发悉数垂下,感谢老天赏她的皮囊,不过人不能一辈子靠皮囊吃饭,不然总要被人骂一句花瓶。因为她睡觉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所以内室没有别人,正省下了叫人出去的这道工序。
“娘娘,秋香的丧事,奴婢已经打点好了。”
“那就好,封住宫里上下的口,免得到时候传出去了,怕是十分的不好听。”
王嬷嬷愣了一下,始终不敢点头称是。
“我晓得宫里有皇后的人,那些人,咱们自然动不得。”
穆浮嘴角勾起的那个笑容充满了嘲讽,但是很快她就又说:“皇后的人不足惜,我现在怕的是咱们宫里还有别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