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狗子和李洛阳的纸条被燕青信手夹在一本《资治通鉴》中,厚厚一本破旧古书被丢在枕头边。整个南京近千万人,再遇上那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潦倒男人可能性几近为零,他对那大名孙狗子的家伙印象不坏,但对他所述的世界也生不出神往期待来,全当几个肉包子换来一段或真或假的故事。
至于那张李洛阳的联系电话,田燕青不是没手痒痒想打过去试试,听听那能将大红牡丹旗袍穿的如此出彩的女子,该是有多么温润如玉的声音。但那女子是奔着铁牛去的,与他关系不大,更何况参军不失为一条道路,练了二十年筋骨体魄的铁牛不可能当一辈子保安,白费爹爹半生心血。若那女子真能将铁牛搞进军队中,那燕青就欠她一份天大的人情。
爹爹以前长蹲在门墩石上念叨的一句话便是‘欠钱好还,欠情难偿’,在王家沟子里对什么都睚眦必较小气到一毛不拔的田燕青心里有本明堂账,绝不欠人人情。当年燕青他妈死的时候,对门王有才他老爹老娘帮忙抬埋挖坟,这恩情燕青长这么大都没忘记,每每和铁牛进深山处打猎,总会把最稀罕最珍奇的野物留给二老。
欠钱了大不了就是多带点利息还回去,欠上人情往往都要在心里搁一辈子。
不过想这些对现在的田燕青来说都太早,他倒希望别人能欠他钱欠他情,有种很大爷的感觉,可惜现在这白天在饭馆端盘子晚上给收破烂的看摊子的可怜家伙能把自个喂饱收拾利索都很不容易了。
过了很久,田燕青才明白一个道理,能借钱借人情给别人的不算大爷,那些欠钱欠人情的才是大爷,而且能脸很厚的一直欠下去。
现在,这个心眼其实并不坏的家伙只想着那大名叫孙狗子的可怜家伙能天天吃上肉包子,再就是能好好瞅一眼那叫做李洛阳的旗袍女人的脸。
九月份,南京最酷热难耐的日子终于熬出了头,太阳虽然照常升起,但不再晒得人搁太阳底下站不住脚。
李玲珑高三生活正式开始,面临高考压力的姑娘毅然决然将自己一头鲜亮马尾盘了起来。本来她是想直接一剪子剪掉,修成短发,就是短的早上醒来用指头挠两下就能整齐起来的程度。一直给她辅导数学的田燕青很惋惜的说了一句:“留这么长剪掉怪可惜的,你还是长头发好看些。”
人微言轻的田燕青同志原以为女孩根本不会把他话放在心上,没想到她思索片刻,就将长发绾了起来,额前刘海拨开,露出白净额头,“那就不剪了,绾起来好了。清清爽爽,头发不碍事,再说开学后哪有那么多时间打理头发!”
接着李玲珑笑眯眯的说:“田燕青,其实你稍微收拾下,也蛮帅的,你看起来就眉清目秀,像学生!”
帅?田燕青哭笑不得。
这个在巷子里理个头五块钱都心疼好久的家伙哪里舍得把自个收拾的漂漂亮亮的?布鞋穿得露出大半个脚趾头,牛仔裤洗的发白,补丁沓补丁,这一身行头换下来都要抽掉田燕青半个月工资,要命的!
可这个衣着寒酸的家伙身上却有一股蓬勃朝气,还有一分隐在眼眸深处的桀骜不驯。李玲珑其实不甚喜欢现在住的这条巷子,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这里汇聚着很多来南京打工挣钱的民工,每每下楼看到那些大口扒拉饭身上脏兮兮的家伙,心里就没由来生出一股倦怠。
并非歧视,她知道自己父母当年刚来南京时,也是这么一副狼狈模样。她无法对这些来店里吃饭的人亲近起来,只是出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心里干净明媚的幻想而已,幻想能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住在宫殿中,出门就有白色骏马拉着水晶马车,她的王子在水晶马车旁躬身等她——可睁开眼,眼前的情形只有小巷子里破旧矮小的店面,巷子两边流淌的污水,上半身出汗衣衫湿透索性直接脱掉光膀子坐在店里大快朵颐的工人。
可偏偏对这个自家店里打杂的服务生慢慢熟络起来,兴许是那次他伏案疾书解答难题的模样着实出彩,兴许是他与那些粗粝的男人比起来多了一股清秀绵柔的气质,兴许是他总笑眯眯的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好看……反正她就是觉得田燕青和一般人不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燕青,你那时候上高中,有没有喜欢的女生?”今天提早写完作业的李玲珑将书塞回书包,趴在书桌上像一只缱绻的猫。
“有。”
“有表白吗?”
“没有。”
“那最后你们怎样了,还有联系吗?”
“没有!”
两人之间的对话经常是这样一问一答式,李玲珑莞尔一笑,问道:“说说呗!”
一牵涉到回忆的事情,田燕青就习惯性把手伸到兜里摸烟,乍一下想到李玲珑见不得抽烟的人,手就悻悻然垂下去了。
“没啥好说的,和那女娃又没什么交集,人家考大学走了,我没考上,最后人家在BJ上大学,我在南京洗盘子,没什么联系了,就算联系上也没话可说。”
“那你喜欢她又没有告诉她?就憋在心里?”女孩略微有些差异。
“嗯!”田燕青点点头。
“那是挺遗憾的!”李玲珑惋惜的说道。
从小就脸蛋好看身材姣好的李玲珑从初中开始,就没少收到过男生的情书,不过大都是一笑了之转个身就将其丢如垃圾桶。她也悄悄给喜欢的男生表露过感情,恍恍惚惚和那男生维持了一个月关系便不了了之。在她看来,心里有喜欢的人说出来才是天经地义,哪里来那么多顾虑?憋在心里多难受?说出来心里还能好受点,而且,万一一不小心给成了呢?
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心里那些挠心的小旖旎,无一不是锋利尖锐像破裂的瓷器缺口,稍一触碰就鲜血淋漓,怎可能如田燕青这般近乎于冷漠无情的云淡风轻?
“我长大的地方人们都忙活着能吃饱饭,哪里有闲工夫谈恋爱?男娃六七岁能挥得动镰刀就背上竹笼去给羊挑草,女娃娃长得和灶台一样高就要学着做饭,到二十岁随便一结婚生个小孩,再重复上辈人的走过的路而已,没那么多时间和情调去谈恋爱。”
物质匮乏的时候,往往精神上也很难得到满足。所谓‘饥寒起盗心,饱暖思****’说得就是这么个道理。
李玲珑想象不来那是怎样的生活,可她懵懵懂懂从田燕青脸上,读出一种很悲哀的感情出来。
之后很多年后,她再回想起那张白净的侧脸,那不愿多谈过去的淡漠,才明白自己当初有多肤浅。当她步入社会,开始操劳柴米油盐工资薪酬,当初那份旖旎朦胧的念想早已化为飞灰。她这才意识到,她对那个从秦岭山中走出来的年轻人大谈特谈学校里闲适懒散的生活,那与同学朋友间沸反盈天的欢笑悲伤,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就像对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孩炫耀自己口袋里的糖果有多丰盛一样。
那时总觉得看不透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那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后隐藏着什么,后来才知道,是一份不易察觉的隐忍。
九月份正式开学的李玲珑晚上要在学校上晚自习,因此下午六点到八点这两小时辅导功课的闲适时光到此为止,但女孩还是时不时会整理出不会的题,写在纸上交给田燕青,他抽空将之分析思路解题步骤写好,再还给女孩,就像在传纸条般。
刚开学时,她的学校组织了一场考试,针对暑假上课的测验考试,李玲珑的数学进步明显,足足提高了二十多分,班里名次上升到前十,班主任老师打电话给老板娘,说按照这个势头坚持到明年六月,重点大学稳当当要被李玲珑收入囊中。
老板娘龙颜大悦,给做牛做马这么久的田燕青涨了第一次工资,足足一百块,每月一千一。月底发工资时,多拿了一张红色大钞的田燕青同志差点热泪盈眶,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古人诚不欺我!
李巧儿这学期也升了初中,开学后小萝莉扎两小辫儿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田燕青耳根子总算清净下来。
生活不急不缓,不累但也不轻松,刚来南京时的新鲜尽头都过去了,像一片茶叶泡久了再兑水也喝不出茶味。
遗憾的是这么久了依旧没能带铁牛去爬那座南京第一高楼,没将这座城踩在脚下。还有南京很多有名景点都没去,没时间,也舍不得那钱,大城市的繁荣盛景啊,他连个皮毛也没摸着,能接触的圈子只有这么一道窄窄的巷子。
从秦岭山里出来,又一头扎进了水深火热的小巷子中,远不是田燕青期待的一派繁荣盛景。
这头牲口嘴里叼着廉价绿南京,像个老头般蹲在小巷边,抬头看着凌乱缠绕的电线将天空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像被装在笼子里的鸟儿。
“田燕青,可别在这小巷子里混一辈子啊!”他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