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南京这么些日子,燕青最惬意的事就是帮李玲珑那姑娘辅导功课,再下来能让这狗犊子像笑眯眯的狐狸般心满意足的事儿,便是蹲在南京繁华街头瞧着各种圆滚翘。
兴许真的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毗邻长江水的南京城养出的姑娘怎么看都比王家沟子的娘们水灵动人,正值盛夏,姑娘们都穿的凉爽,从蹲在地上的田燕青那角度看去,白花花一片大腿,有的姑娘那短裙短裤比男人的四角裤衩都短,简直颠覆了他想象力的极致。
此时这个秦岭山里走出来的牲口就那么不管不顾蹲在地上,背靠着维景国际酒店的大喷泉,像吃饱喝足后坐在自家炕头上,手中夹着一根廉价绿南京,摇头晃脑哼着秦川老腔,颇为享受。
“将来一定要给铁牛讨个脸蛋俊胸脯挺屁股翘的城里女娃回去!”田燕青暗暗想到,狠狠抽了一口绿南京,猩红的火星在喷泉池子下的阴影中一闪一灭,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烟气。以前上学时候学会的抽烟,没钱买,都是跟高年级的打架硬抢过来,和班里几个混混躲在厕所里,恨不得一口气抽到烟屁股上,舍不得半点浪费。
现在他自己赚钱了,能买得起最廉价的绿南京,却也抽的很仔细,一口烟迟迟舍不得吐,想让那味道在胸腔里多停留一会儿,尽管劣质的绿南京吸起来很像潮湿的木头烧着的味道,并不怎么顺口。
他转过头,目光跃过水花斑驳四溅的喷泉,看到那如铁塔般健硕伟岸的身影,嘴角勾起一分笑意来。
穿上保安制服的田铁牛可真是威风太多,这个身架逼近两米的魁梧汉子褪下满是补丁的破旧衣服,换上光鲜亮丽的仿军制保安制服,仿佛变了个人儿,怎么也不像那个在王家沟子里傻笑的笨铁牛。尤其是头上的大盖帽,腰间的武装带,还有脚下铮亮的高筒皮靴,要是这身行头能穿回王家沟子,那群没见过世面的牲口估计要眼红死!
估摸着那些开国大将军的彪炳气焰也不过如此吧!
人还是要靠衣服装扮啊,换了身衣服的傻铁牛大变样,他啥时候才能褪掉那身油腻腻的围裙,换上西装领带,也把自个打扮得人模狗样起来?这样他再给李玲珑辅导功课时,也不必太过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存在与女孩温馨的房间太不搭调,怕被嫌弃。
其实这个总是一脸嬉笑,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年轻人,心里细腻敏感的可怕。
浪子燕青,《水浒传》里将之极力描绘成一个大经略大胸襟大豪气的游侠儿。风流燕青,才情横溢又不滥情,风流却有度,好似翩然蝴蝶绕丛飞过,却不多做停留。又颇知进退存亡之机,最后退居山野,为一闲人。
水浒一百零八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前三十六天罡大多下场凄惨,寥寥数人能得善终,浪子燕青是为其一。后人点评水浒诸位好汉,多是带些草莽英雄昙花一现的惋惜,唯独对燕青的点评甚是推崇,不吝美辞。
然而这与浪子燕青同名的狗犊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刁民小民农民,远没水浒英雄那般大气豪情。这在处处充满敌意的小山沟子里长大的年轻犊子不鸟什么君子情怀梅兰品德,只知道是他的半点都不撒嘴,不是他的也要伸手碰碰看能否揽进自个怀里,也不念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般有仇他当场就报了,就像前几年被王麻子家的黄狗撵上了树,他瞅着机会就摸起砖头撂在那畜生脑袋上,砸的它嗷嗷叫。
如今一头扎进了高楼林立的大城市,这心细如狐胆大如虎的家伙怎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当一介平民?
他要是真这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混完这辈子,恐怕那才埋下去三个月的爹也难在黄泉路上安心。毕竟那个落魄知青眉头锁了二十年,那一身金石气埋没在了秦岭的大山中,却半点不留的灌注进这个亲生儿子身上。
父亲上山四十年,四十年背靠门墩石,面朝北方,嘴唇嗫嚅。他下山才几个月?怎可能心满意足安于现状?
指间隐隐灼痛,思绪远了,都没注意到指间的绿南京快要烧到手。田燕青跳坐起来,满脸心疼之色,瞅着那点烟屁股狠狠吸了两口,确定半点烟气也吸不到,这才不舍得将烟头摁灭在地。
他站起身,扶着喷泉池子稳住身形,蹲久了突然站起来容易晕眩,这道理他懂,可就是喜欢和老头一样蹲坐在那里。身后的维景国际大酒店灯火辉煌,映得他睁不开眼,酒店前的停车场里停放大大小小各种车辆,他不认识这都是什么品牌什么名字,反正他现在只是个一个月一千多点工资的可怜服务生,了解这些没意义,还不如深入菜市场了解了解各类蔬菜的行情,说不定老板娘念在他认真用心,一不留神就加工资了呢?
他手背在身后,从车辆间穿梭而过,朝站的笔直的田铁牛那边走去。
“铁牛啊,今晚几点下班?走着吃点宵夜去,饿了!”
“今晚走不早,大人物聚会,得到十二点。”把脸板的紧紧的田铁牛看到弟弟来了,那佯装出的威武凶狠一下泄了气,又是那憨憨傻傻露出一嘴白净牙齿的笑。
铁牛的笑容是他在偌大的南京城中,觉得最温暖的东西,自他记事起,这个不是亲生的哥哥就一直是这样开怀的笑脸。
“大人物?啥子大人物能害的我铁牛加班到十二点?好大的脸面!”田燕青阴阳怪气的嘟哝道。
“嘿嘿,我后面这一排车都是大人物的,上头说让我守着,不准离开!”
田燕青不认识这些大人物都是开的什么车,反正他只会开王麻子家的拖拉机,长这么大他见过最大的大人物也就是高中的校长,那个脑袋谢顶谢的厉害的老头没少被他们笑话。
四个环套一串儿,BMW,jeep,三叉戟,被扯成条的十字架……大人物的汽车上大都是这些看着怪别扭的标志,琢磨半天也琢磨不出什么门道。
“你要吃点什么?我溜达去给你买点?今晚我没啥事,等你一块儿回家!”
“我不饿,上头也不准上班时吃东西,扣钱!你去吧!”铁牛粗声粗气说道。
扣钱,果真都是一个德行,胖成猪的老板娘最常把这两字挂在嘴边,一听这两字比在田燕青身上割肉还来的痛。
田燕青点了点头,转身走去。
他穿着破了窟窿的布鞋,牛仔裤上满是油渍,上半身的短袖洗的发白,这个怎么看怎么寒酸的年轻人穿梭在一辆辆价值在几十万上百万的汽车中,走在维景国际布置精美喷泉灯火相映的广场上,就像一幅绝世精美的画卷中一抹十足的败笔。
当路过酒店门口时,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停下脚步,仰起脸朝酒店里看去。灯火辉煌的大厅,泛着柔和光泽的木质旋转楼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入口光鲜亮丽的门迎小姐和彬彬有礼的服务生,这一切映在他纯黑的瞳孔里,比童话中的情节更梦幻。
他嘴巴微微张着,傻傻得站在那里,酒店里耀眼的光映在他脚下,他不敢迈出那一步,像是怕被这贵气精美的事物灼伤,像一只渴望烛火又怕被烧死的飞蛾。
门迎小姐们相视一笑,捂着嘴轻声说着什么,她们站在门口见过太多来来往往的大人物大神仙,自然也见过许多挣扎在最底层的小人物小角色。所处的阶层不同,路过维景国际时的神情便不同,而现在这个嘴巴微张默默看着的年轻人,多半是这辈子都没机会踏进这里任由沉浮的小人物了,这种人多的去。八百万人口的南京,真正能站在的巅峰一览众山小的又能有几个?
与门迎小姐料想的一样,这衣着寒酸的年轻人仰着脸看了一会儿便走开了,依旧是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脊背,年纪轻轻便一副垂垂老相,估计这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了。
大城市的一切光鲜都在冲击着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却没有被城市的高高在上和不近人情的华丽压垮,没有丝毫心灰意冷。
这犊子迈着步子缓缓走开,脸上笑得开了花,啧啧自语道:“门口那两娘们笑起来真他娘好看,长腿黑丝高跟鞋,顶了尖的绝配!”
此时已快夜里十一点,卖吃食的店面差不多都在打烊关门,他运气不错,还有家卖小笼包子的,就剩两屉全被他抄了。回去时依旧是手背在身后弯着腰迈着八方步,只是背后的手里提着一塑料袋包子,随着他的步伐晃啊荡啊。
田燕青轻声哼着老腔,苍白的脸上眼睛微闭,期待走过酒店门口时,再瞅瞅那两门迎小姐。见多了李玲珑素雅的学生装扮,看看这些职业女性成熟又不失妩媚的美又是另一番怡然。
只是路过维景国际门口时,那两门迎小姐换成了几名制服森严目光阴沉的保安,他们架着一个蹬着腿儿挣扎的可怜家伙走出来,像极了古时候县衙门将犯人审讯完看押下去的情形。
“你们放开我,别动手可行?我自个走,自个走,把你手拿开!”可怜鬼的声音嘶哑又尖锐,像在用指甲刮黑板。
“今天见你好几次鬼鬼祟祟,准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来撒野?”一个保安阴测测说道。
“你,就说你,把老子文件给我,那玩意比你命值钱,弄丢了你赔不起!”被架在半空拖着走的家伙瞪圆了眼叫唤道,拼命蹬腿想踹开这几个保安。
“呦,什么文件?就这几页破纸,还是手写的?兄弟,拜托回去练练字吧,都不嫌丢人!”一人翻看着那几页纸,嗤笑道,“把他丢出去!”
“一,二,三,走你——”
扑通一声,可怜鬼飞出去好远,重重摔在地上,听着都疼。
“拿着你这些破烂滚,再敢来打断你狗腿!”那人将手中几页纸一撕两半,撒雪花般丢了出去。
被丢出去的家伙一骨碌翻身起来,且不管自个身上鲜亮西装满是土,先去抢捡地上的纸,仿佛那东西比他命都金贵。
田燕青目睹这一过程,轻轻摇头叹息,像看到童话般美轮美奂的宫殿中冲出来几个粗鲁的恶魔。
“都是有眼无珠的瞎子,瞎子,狗爷这些心血一百万都买不来,都是有眼无珠的瞎子!”那人嘟嘟囔囔边骂边捡,“还江浙一带风云人物聚会,都是有眼无珠的瞎子!”
有点意思!
有几页纸飘到田燕青脚下,他弯腰捡起借着广场灯光瞥了一眼,几张纸上有表有图有字,所述大概是股权期货证券之类经济学的文案。
“拿来——谢了”那人劈手夺过田燕青手里的纸,没好脾气的说道。
“兄弟,鼻子流血了,擦下吧!”燕青笑眯眯从裤子兜里掏出卫生纸,递到他面前。
那人愣了一下,伸手一摸,果真是鲜红的血,赶忙接过燕青手中卫生纸,搓成条堵住鼻血。
燕青仔细打量着他,是个黑瘦矮小的家伙,个头一米七不到。大概好几天没结结实实吃顿饭,面色虚浮,眼睛都有些失神。眼窝深陷眼睛睁大,鼻梁塌下去半截,像从中间断了,嘴唇上两撇八字胡,一溜鼻血顺着下巴上的胡茬流下来。他的西装也极不合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手缩在袖子里,像唱戏花旦的水袖。
尤其是头发,还是八十年代流行的大背头,显得宽额头愈加扎眼。
是个样貌丑陋的家伙。
“哥们赏两个包子吃呗,饿煞狗爷我了!”他鼻子被卫生纸堵着,说话瓮声瓮气,分外滑稽,眼睛炯炯盯着田燕青手里的小笼包,喉结上下攒动,大口吞着口水。
“自己拿!”他张开塑料袋,扬了扬下巴说道。
本着出门在外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的心态,燕青难得的大方了一次,两笼包子也不算什么大钱,大不了就当肉包子打狗了!
再说这家伙已经这么惨了,他也想自个落魄时能被帮一把。
“肉包子?好东西!好东西,哥们我多拿两个,别见外哈!”他一口一个包子转眼消灭四个,手里还拿了两个,眼睛还盯着剩下的包子挪不开视线。
“狗爷大名孙狗子,你这几个包子情分,将来一定还!”狼吞虎咽的可怜人像个饿死鬼般狂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说道。
孙狗子?
田燕青嘴角勾起笑意,这名儿比铁牛名字还接地气,感情今儿这包子真喂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