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多,小饭店客人渐渐多起来,桌子上趴了一会儿酒劲过去便生龙活虎的老板娘又开始陀螺般旋转忙活,李玲珑回楼上学习,田燕青不便继续叨扰。他离开羊肉泡馍店,在巷子头买了点酒肉就去巷尾,远远就看到躺在藤木摇椅上优哉游哉得老人。
未画龙前先点睛,成蛇成蛟或成龙全看他造化。对这个亦师亦友的老人,田燕青一直心怀感激,没有牛大爷这层关系,他根本不可能从南京女帝手中讨到这个机会——在那个强势的女人眼里,这个机会估价一百万都不过分。
现在再不是那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笑话,没有点心计门路,他这般没学历没背景没资质的三无青年极难出头,甚至多少比他还要优秀的年轻人苦苦寻不到一鸣惊人的机会,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可施。而他无才无德就靠着与老人这一层香火情就得到执掌一家店面的机会,总算不再是仰着脖子眺望这座城市的美,隐隐的,已成了点气候,慢慢都能融进这座城市中。
临近枝叶清脆的枇杷树,一向独自一人自得其乐听收音机的牛大爷难得有伴,坐在他身边的是个鬓角斑白有了岁数的男人。那人面颊红润紧致,与年轻人无异,但眼角的鱼尾纹已深深刻近皮肤中,斑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呈现一股死气沉沉的灰白色,与面颊的红润反差巨大。
是个鹤发童颜保养极佳的老怪物。
田燕青看着这个在牛大爷身边谈笑风生的男人,心里猛地升腾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来——这个男人绝非常人。
尽管他只穿着一件过时土气的麻灰色中山装,举手投足谈笑间也不显张扬,可田燕青依旧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成竹在胸的大写意大气态。
与牛欣女王那种冷傲决绝不同,这个难以分辨年龄的男人气度上更高一层,就像个行走人间的佛陀,面带微笑,不显喜怒,再狂再横也难以触怒他分毫。
但有一点田燕青可以肯定,这个男人的成就与牛欣不分上下,甚至隐隐有凌驾于牛欣女王之上的气态。这种超脱于常人的大气度,不是经年身居高位颐指气使者,绝对难以养成。
田燕青脚步很轻,自以为不会惊扰到两位老人,奈何正与牛大爷交谈的老人突然停下话头,侧头瞥了他一眼,说道:“小娃娃偷听老人家说话可不好,你家大人没教过你礼数?”
不怒自威,言语简单,语调平缓,依旧令田燕青心中一凛,禁不住停下步子,额头渗出虚汗。
愈是这种时候这犊子愈是能笑得油滑,他举起手中酒肉,露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灿烂笑脸,说道:“许久不见,来给牛大爷带点小酒小肉,绝没有叨扰两位老人家清净的意思!”
躺在椅子上的老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干瘦胳膊支起身子,半导体收音机往坐在他身旁的男人怀里一扔,笑呵呵道:“哎呀燕青小子回来了?你走了半个月啊我老人家想找个下棋说话的伴都没有!”
岁数也不小了的男人竟露出一股愤懑,一脸悲愤说道:“老师啊,学生刚给你絮叨半天,你啥子话也不说,理都不理下!这来了个年轻崽子,你咋一下给有精神了?”
眉毛花白的牛大爷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亏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一边凉快去,给燕青小子腾位子,别在我眼前瞎晃,看着烦!”
被老人呵斥了的男子讪讪笑了笑,“老师在晚辈面前给学生留点面子嘛,知道您这些年对学生心里有气,当初没听您的意见,固执己见,成不了大气候,给老师丢人了,辜负老师的期望!”
“腾——位——子!”老人白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得说道。
男子面露尴尬之色,抬头瞅了田燕青一眼,可怜巴巴寻求帮助。
田燕青心领神会,绕到老人身边,将装着熟肉的塑料袋张开,说道“来,大爷吃着喝着,我还年轻,多站会儿没啥的,再说哪里有长辈给晚辈让位子的说法?再说这位老人是您的学生,我也算您半个徒弟,咱都算一家人不是?不讲那些伤和气的!”
“对对对,老师您消消气,好歹学生厚着脸从哈尔滨坐着飞机飞了几个钟头马不停蹄赶来看您,就为了瞧瞧您身子骨还硬朗否——”
“承你吉言,硬朗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
“嘿嘿,老师说的这是啥话?您可是要活一百岁的人,您这样的半仙人物,不活个一百岁,我张弼佛第一个不答应!”鬓角斑白的男子坐实了小板凳,真如战战兢兢的学生般。
田燕青脑中像是滚滚闷雷碾过。
张弼佛?这是他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东北恶佛,张弼佛,曾生撕了孙狗子的弟兄一臂一腿的人物,在东北一手遮天的大枭。
老人接过田燕青斟的酒,喝了一口说道:“这人叫张弼佛,一直称我为老师自称学生,我一直不想认他这学生——太掉价,比下棋遇上个棋艺棋品都没有的臭棋篓子还掉价!”
张弼佛一脸幽怨,而田燕青心中早已万马奔腾。
原以为东北恶佛张弼佛会是哪种人高马大气焰滔天,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狠人,没想到现在见着的竟是这么个鹤发童颜言辞儒雅的老人,在牛大爷面前被训斥得和个孙子一样!
“你说说你,那时候,八六年,让你趁田浮屠还没成气候,赶紧打压下去,你不听,现在可好?三个张弼佛都顶不上一个田浮屠。九九年,让你放过田浮屠得势的京津,专心和杨云昊抢江浙赣的地盘,你还不听,非要和SC那些袍哥儿较死劲儿还挤兑田浮屠,战线拉得长收不住,四面树敌,更让杨云昊得了势,两个张弼佛都抵不过一个杨云昊。让你和当官的掌权的搞好关系,没事给点好处,上头有啥政策你都能第一手掌握,事出来就不乱阵脚,你还是不听,有点钱有点人有点生意就不把当官的当回事?现在可好,上头处处掣肘,处处打压,你张弼佛现在就守着东北那点老本吧,这辈子都成不了大事!”老人一一数落着这个不肖学生种种不是,奈何张弼佛只能点头如啄米赔着笑脸,看得田燕青想笑又不敢放声笑出来。
“永远都看不清大势,永远满形势半个节拍,也亏得年轻时候你攒的老本够丰厚,禁得起败落,大风大浪打碎了你的大船,好歹还能抱着块木板不至于淹死。你也算胆子大,就这么一个人跑到杨云昊的地盘,不知道那年轻人恨不得把你这把老骨头拆了?”老人一瞪眼,伸手在摇椅扶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嘿嘿,这个肯定不怕!做生意我做不过杨云昊,论撕人砍人拆人,他十个杨云昊我都不放在眼里!”张弼佛这句说得极具霸意,一脸不屑地摆摆手。
“哼,现在早不是武夫盛行的年代了,你拳头硬能作甚?你能撕人砍人就威风?愚昧武夫,草莽气概,不值一哂!说不定现在就有杨云昊的人举着狙击步枪在几百米外瞄着你的头,你能奈何?跟不上时代迟早要淘汰,老老实实待在你的东北守着你那点家业安心养老,咱这一辈老骨头,该腾位子给年轻人了,体体面面退下来,多好看?非要和年轻人较劲,我老人家看来,你这是自个跟自个掰腕子过不去,迟早要出事。好话就给你撂这里,听不听由你,将来真出了祸事,别说我老人家当初没提点你!”
“嘿嘿,老师这话就说的不对味了!不过学生知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这也是为我好!的确,我张弼佛年轻时就是靠这双拳头打拼,仇家无数,多少人看着我势力不如当年了捂着嘴偷笑?多少人恨不得我今日暴毙而亡?说心平气和坦坦荡荡那是骗人,提心吊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一波一波想要我命的往东北蹿,我一波一波地要了他们的命,明面上跟那些人有来有往有说有笑,暗地里什么下作手段都往出使!我张弼佛为何六十多岁了还不退?就是拼这口气,都想看着我跌倒下来,他们谁都能上来踩一脚啐一口,我偏要撑下这口气,东北恶佛这名号,是他们这些小辈能抹黑的?我张弼佛就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嗯,这话说得还马马虎虎,有点血性,能入我老人家的耳朵。”老人瞥了张弼佛一眼,把那盅酒推到他面前。
“只是啊,人上了岁数,不服气不行。五十岁是个分界线,五十知天命,说的就是要承认命数,别自个跟自个较劲,你这都到了六十花甲颐养天年的岁数了,还得和年轻人闹腾,我看着都替你揪心。”老人仰起头看向田燕青,露出些笑脸,说道:“燕青啊,多听听老一辈的事儿,对你有好处,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我们羡慕不来的活力,我们身上也有你们得栽跟头碰破头才能换来的阅历经验,谁也笑话不上谁。”
“嘿嘿,我就是一没出息的晚辈,在这儿听两位老神仙谈话就跟看神仙打架一样,插不上话,就虚心听着就好,沾点神仙气!”田燕青笑得忠厚老实,尽量收起他狐狸般狡黠的笑脸,尽管在两位见过大世面的老人面前,他这层伪装估计轻易就被看透。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没出息?”老人一瞪眼,不乐意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白手起家空手架灶,刚起步谁也不比谁能强到哪里去,多生个心眼,多长点眼力,多来点胆气,闯啊拼啊,都能挣出来!心细如狐是好事,但霸道如虎,也不可或缺!”
“记住了!”田燕青点头答道,的确,老人说的每句话他都死死记在心里,都是老辈人花了一辈子得来的经验之谈,字字珠玑千金难买。
“小伙子,叫田燕青是吧?燕青是好名字,大浪子嘛,马下能文马上能武,我年轻时读水浒,最爱看的就是这个人物!”张弼佛对田燕青露出个慈祥笑脸,眼角的鱼尾纹愈加分明,仿佛是深深刻进了皮肤中。
“将来要是闯了大祸混不下去,就来东北,我张弼佛只要还活着,就包你平安无事!”他语气透着一股不逊于年轻人的轻狂来。
“去去去,给燕青说点好话,我看中的年轻人,怎么会狼狈到要你张弼佛庇护?我老人家看人的本事从来错不了。”
“是是是,老师说的是!”张弼佛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儿威严气概一下子被老人一个瞪眼就扫得灰飞烟灭。
田燕青突然想着,要是回去给孙狗子说他见着张弼佛了,那牲口会是什么反应?告诉他张弼佛被一个躺在摇椅上的老人训斥的战战兢兢,孙狗子的表情一定很精彩。那种心中崇拜的偶像形象破灭的幻灭感,一定能引得他涕泪纵横。
兜里手机在震动,他掏出粉红色小手机,是孙狗子的电话,怪事情,正想着那牲口,他就打电话来。田燕青冲两位老人点头致歉,走了两步接通电话。
孙狗子急切的声音响起:“燕青……燕青,有几十个人来砸场子了,砸场子的,风尚被砸了——”
砸场子?田燕青攥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语气平静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挂掉电话,他笑容一如既往灿烂干净,“老爷子您先聊,临时有点事,得走,得空我再回来看您!”
“行行行,你去吧!年轻人正事要紧,我老人家不用挂念!”老人摆着手笑呵呵地说。
田燕青也对张弼佛笑了笑,“有机会到了东北,一定亲自拜访张爷爷!”
“行,没问题,尽管来!”张弼佛爽朗大笑。
看着田燕青离开,张弼佛笑意隐去,说道:“这年轻人,平平凡凡,成不了大气候,老师这次估计真看走眼了!”
“放你的狗屁!”老人从他手里夺过收音机,拧开声音,躺会摇椅中,“有韧劲,有野心,就是火候欠缺,这个能弥补回来,毕竟才二十岁,年轻得很!”
他躺在摇椅上,眼皮微张,目光睥睨看着张弼佛,“可他那佛心菩萨气,你有么?亏你名字还有个‘佛’字?”
“人在做事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是非斤两论阎王,试问阎王饶过谁?丢了佛心善心菩萨心,那可就连人都算不上了啊!你这恶佛,岂会懂?”
张弼佛抿紧嘴唇,默默低下头,神情复杂,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