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燕青以前总觉得,这世上皮最厚的当属秦岭山中体重达到五百斤的野猪王了吧。那畜生身上肉滚皮糙,就算用上猎枪土铳也不一定能有效杀伤。可是现在,他真的找到比野猪王皮还厚的畜生——面前这个正满面堆笑举着酒杯一杯一杯往喉咙里灌高度数烈酒的胖子。
他不知道这个胖子在雇人刺杀他未遂后,为何还有脸面能大刺刺地请他和孙狗子来吃饭。还能笑得真挚诚实,白胖的脸笑得好似农村蒸馒头时裂开的馒头花。胖子穿着淡粉色衬衫,吊带牛仔裤勒紧了腰,站在桌子前,面红微醺,“田小兄弟,田小兄弟,昨晚的事儿,吴哥真对不住,对不住,再自罚一杯!”说完,仰头便将酒盅里的五十三度茅台一饮而尽,颤颤巍巍伸手又为自己斟满。
包间里只有四个人,刚开始就不停自罚灌酒的吴胖子,正襟危坐身子努力缩进椅子里的宋筱雨,坐在宋筱雨对面使劲挤眉弄眼对着美女梳理大背头耍帅的孙狗子,再就是坐在上座,双手十指交叉搭在桌上,笑眯眯看着胖子兀自作态的田燕青。
吴胖子摇摇晃晃,好似都站不稳,肥硕屁股整个儿摔在椅子上,黄梨木的清漆椅子发出令人揪心的嘎吱声。胖子摆着手,醉得眼睛都睁不开,说话条理却很清楚:“田小兄弟,不,不不不,我吴浩对你做了那么没羞没脸的事儿,实在没脸一口一个田小兄弟了!这么吧,燕青哥,我把你叫哥,以后,我吴浩就是你的马前卒,给你牵马握缰,以后啥事儿尽管给兄弟我身上招呼,往后缩一下,刀子就往我心窝里捅,我胖子眨一下眼睛,死全家一户口本!”
“呦,胖子这毒誓发的挺在行的哈,估计平时没少给人发毒誓装孙子……就可怜你家老父老母了,儿子在外作孽,还得连累二老跟着遭殃!”孙狗子阴阳怪气得嗑着瓜子儿,本身就长得挺像只老鼠,嗑起瓜子时嘴皮子还能绾出话来,瓜子皮吐得极潇洒。
见着笑眯眯的田燕青还没有说话的意思,这犊子又瞅着宋筱雨,瞪得浑圆的眼睛目光放肆,在这个穿着露肩礼裙姿容过人的女子身上游移不定,吐出一口瓜子皮,准确落在努力挤出笑脸的宋筱雨面前,大大咧咧说道:“妹子啊,你和胖子有一腿?哎呀叔给你说,找男人千万别找胖子这样,你瞧瞧,这随随便便就发毒誓要死一户口本,你这还不算是红颜薄命?叔都心疼!找男人啊,就得按叔这样的标准找,才貌双全,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说着,孙狗子又伸手抹了一把汉奸大背头,不知是不是倒了足足半瓶发油,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饭店包间的大吊灯下油光可鉴。
“咱两若是凑一块儿,可不就是郎才女貌了?”孙狗子口若悬河地挤兑着这个拼命缩小身子的女子,仿佛她就那么缩着肩膀,就能慢慢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她不敢去看满嘴放炮的孙狗子,也不敢看喝得八分醉的吴胖子,前者是她心里厌恶到了极致,而后者,她并不知道这个心思阴沉狠戾的胖子底线在哪里,说不定他一句话真的会把她‘送’出去用以赔罪。
她画着淡色烟熏妆,雾气弥漫的眼睛好似要把黛色的眼线都融化,她楚楚可怜地望向包间中唯一一个能正常些的男人,那个笑脸如狐,嘴角飞扬的年轻人。
田燕青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轻笑一声,“狗子,别说了,你要吓死这妹子?”
宋筱雨如临大赦,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好像田燕青这么一说,孙狗子那令她厌恶到想吐的目光便不会像蛇一样肆虐得在她身上游弋。
“哦,怪不得!”孙狗子果然不再看宋筱雨,嬉皮笑脸说道:“原来早瞅上我燕青兄弟了?唉,那叔就认命,比不上我燕青兄弟!你这女娃娃,脸蛋精致不说,看男人的眼光也没得挑。”
孙狗子此时既像邻家大叔,又像目光猥琐满嘴荤话的流氓,还能五分媒婆五分老鸨得调笑这面色绯红的女子。
“燕青哥,我吴浩,再敬您一杯!”胖子抬手又是一盅茅台,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好似喝下去的是锋利灼烫的刀子,一路从嘴巴烧割到胃中。
“胖子,一开始你就不停给自个灌酒,你他娘是想着喝醉了赖账还是咋的?”孙狗子抬脚就踹在喝得烂醉的胖子腰上,那被肥肉绷得紧紧的粉色衬衣上印了一个脏脚印,被踢了一脚的赘肉好似波动的涟漪晃了晃,又重归平静。
“不敢,不敢,这次的事儿,我吴浩敢作敢当!燕青哥说了算,你说咋弄就咋弄,我吴浩说半个不字,全家一户口本死绝!”胖子抬起手伸出二指指着包间吊灯再发毒誓,说得大义凛然斩钉截铁。
就这么一会儿,胖子全家就死了两次。
田燕青脸上笑意愈来愈浓,像山里此时愈发红艳的枫叶,“我说了算么?”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胖子重重一点头,“燕青哥说了算!”
“好,以后风尚归我管。”
“就这么简单?”胖子竟吃了一惊,虽然面带醉态,脑子依旧转得飞快。
“就这么简单。”田燕青将下巴搭在交缠的十指上,眯起的眼睛睁大了,凌厉的目光一寸一寸落在胖子脸上,“以前你吞掉的钱,我也不要你吐出来,今后风尚帐无巨细都由我过目,服务员的工资辞退我说了算,你作为副经理,每个月工资也由我发放。”
“燕青哥,您这简直是饶了我一命啊,您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这次?”胖子竟扑通一声从凳子上滑下来,跪在田燕青面前,这个已经三十多岁的年纪,对一个小自个半辈的男人下跪,还能哭得涕泪俱下,像夏日磅礴白雨般收不住势头。
照理来说,胖子已经做到这份上了,田燕青孙狗子应该立马上前将之扶起,说些宽慰人心的话。
然而什么也没有,孙狗子依旧漫不经心冲着跪在地上的吴胖子吐瓜子皮,而田燕青笑意盎然,像在看一场别出心裁的闹剧。
倒是宋筱雨看不下去了,扑身上前,抱住胖子一条胳膊就往起拽,眼泪花儿彻底抑制不住,打湿了黑色的眼线,染成墨色的泪珠划过白皙的脸蛋,泪痕触目惊心。
“吴哥,你起来,咱不跪,做了错事要打要罚咱认,咱不跪他们!你不是常说,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稳嘛?咱起来!”女子身形相比于胖子肉山般的体型实在太过渺小,不管如何使劲儿,也无法挪动胖子分毫。
吴浩低着头跪在田燕青面前,认定了田燕青不亲口说原谅他就不起来的死理。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流血不流泪,这两样吴浩都没有。他浑身的骨头像腰间的肥膘般绵软无力,跪在那里像是从烛台上淌下来堆成一堆的怪异烛花。
田燕青大马金刀地坐着,居高临下,突然脑子里有些晕眩。
想起第一次在风尚见着吴浩时,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声音爽朗,上来便狠狠抽了女门迎一耳光给他了个下马威,笑得面目可憎,一口一个吴哥一个田小兄弟,姿态轩昂,将存了几万块钱的卡很潇洒地丢在他面前,摆着手不屑一顾地说随便花,不论是姿态与气势,都比蹬着破布鞋旧衬衣的田燕青高了不止一筹。
可现在,那个让田燕青忌惮不已的胖子,竟像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作态可怜。本将这胖子当成秦岭山中最凶狠的熊瞎子,却没想到他竟是一只软弱无害的羊羔,让憋了浑身气力的田燕青像狠狠一拳挥空般满心失落。
这便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笑得最灿烂的,不一定是能笑到最后的?
不管怎么样,从今天起,风尚便是由他说了算,再没有人能左右他,目的已达成。
他站起身,隐在袖子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俯视着跪在他面前的吴浩,“起来吧,记住你今天的话,可别酒醒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抬起头,对孙狗子示意了个眼神,便朝包间外走去。
他不愿在这里多待,满桌的菜肴他一口未动,哭得梨花带雨让每个男人都忍不住想要好好怜惜一番的女子他也一眼未看,飘着馥郁香味的茅台国酒闻在他鼻子里,却是一种令他窒息的感觉。
他只是难以接受吴浩这么个大男人,竟能在他面前,在一个比他年龄小了十几岁的男人面前,跪得如此理所应当心安理得。兴许吴浩觉得这么一跪,就能平息田燕青心中怒火,可他跪下去的一瞬,反倒让田燕青心里堵得慌。
兴许他真的是菩萨心肠做不出恶事来,若是胖子来和他撕破脸,他乐意奉陪,甚至隐隐有些兴奋,能和这胖子像跟山里也野兽一样斗上几十个回合。可这么轻易就赢了吴浩,他并不是很高兴。
明明是吴浩服软认输了,倒像是田燕青在落荒而逃。
就是这么一种微妙又荒诞的感觉。
孙狗子眯着眼绕过跪在地上的吴浩,啧啧摇摇头,跟上田燕青的步伐,小声嘟囔着:“骨气都拿去长肉了……”
只剩下宋筱雨和吴胖子,女子依旧哭得惨烈,自个喜欢的男人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论平时如何跋扈飞扬,也该被原谅了吧?
虽然她是个柔弱女子,却也懵懵懂懂了解男人膝下的分量。
猛地,吴浩粗硕的胳膊大力一挥,正要抱着他胳膊拽他起来的女子便踉踉跄跄被打飞出去。他扶着膝盖站起来,腰杆笔直,脸上微醺的醉态一扫而空,面容阴郁,鼻翼一张一合,像暴怒的公牛。
宋筱雨脸上泪痕犹在,战战兢兢想伸手去触碰这个突然变得伟岸高大的男人,纤细的胳膊伸出一半便不敢再向前分毫,像是怕被他身上缭绕的怒焰灼伤。
胖子在冷笑,按理来说,脸上肉多的人总是透着一股子喜庆劲儿,像吴浩这般横肉狰狞的胖子真不多见。
他带着粗硕金戒指的手扣住了桌子,太用力了,指关节泛着青白色,“到底还是个雏儿,老子随便演了下戏就晃过去,不是成大事的料。”
他瞥了眼泪花纵横的宋筱雨,皱眉道:“别哭了,妇道人家,就知道哭哭啼啼。“
女子果然不再啜泣,如戏子般换上个应景喜庆的表情,蕴在骨子里的那份媚态拌在酒香里萦绕而出。她像只受惊的猫儿钻到胖子怀里,伸手将他粗硕的胳膊环在自己脖子上,耳朵枕在他胸口。
“要是换成瘦虎白寅或者景帝杨云昊之辈,今儿保准要丢掉一只手半条命不可。”吴浩冷声自语。
“吴哥,我觉得吧,那田燕青眼神不坏,看我时的目光,也很干净,比那个叫孙狗子的干净多了。”
“你觉得?男人说话,那里轮得上你觉得?”
宋筱雨讪讪低下精致的头颅,尽管她不再流泪,可脸上沾染了黛黑色眼线的泪痕依旧触目惊心,并不难看,透着一股子妖媚娇柔的美感。
突然得,她精致小巧的脸被扳了起来,正对上胖子的硕大脸庞,只听得胖子说:“起初老子总以为你只是贪恋我的钱而已,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女人,给够了钱就没必要再把你当人看。呵呵,兴许老子真是刻薄了些,能感觉得出,你刚才的眼泪,不是装的。”
他伸手,用纸巾为她拭去脸上的狰狞泪痕,动作轻柔。
“我吴浩自小就生得像个饕餮,吃得多吃得狠,胖得没个人样,模样自不必说,丑人一个罢了,从没想过真能博得女孩儿的心。打小念书时起,班里女生走路都绕着我,就跟我会张嘴连她们也吃下去一样,一脸清高样,我看不惯。长大了手里有钱了,对女人就跟个花瓶物件一样,摔了就摔了毁了就毁了,自有新的来,也知道没谁会真看上我这个胖子……若不是你刚才那些个眼泪,在我眼里,你只是个给钱就能上的贱货而已。”
胖子终于笑得有了些胖人的圆润可爱来,“你看我顺眼么?”
宋筱雨从未听过胖子用如此舒缓柔和的语气说过话,像是在梦境,只是使劲点头。
“好,就凭你刚才的眼泪,就凭你看我顺眼,处理完田燕青的事,你就跟我把婚结了吧。”胖子说得轻描淡写,听在女子耳朵里如遭雷殛。
“吴哥,当真?”她欣喜若狂。
“我吴浩在床下对女人说的一向是真话。”看着宋筱雨惊喜的面容,吴浩笑得有些可气。
“真像一只粘人的猫儿!”他伸手挠了挠女孩儿的耳根,果真像在逗猫。
接着他抬起头,面容变得狰狞,冷笑道:“可老子对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