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千烈,你转性了是不?先从BJ杀了一千多公里到西安秦岭找了座土坟,又从西安杀了一千多公里到南京找了座庙?咱有点大纨绔公子哥的样子可行?”龙力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懒懒散散地说。
“从南京回BJ又是个一千公里,这一趟出来三千多公里,咱这是在华北平原关中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上画三角大裤衩呢?达喀尔拉力赛都不带咱这样用车的,我的陆地巡洋舰,你的雷克萨斯,就这出来一趟,起码磨损一年寿命!我这车震专用座驾还没被用得这么狠过——”
“龙力,你要是再在泽瑞面前提这么猥琐的字眼,我回头就把你的嘴从嘴角撕到耳根。”沿着石阶走在最前面的田千烈冷冷说道。
“好好好,不说不说了,咱京津的大小二世祖膏粱纨袴子弟可都靠你撑门面呢,就数你最威风!”龙力撇撇嘴,将半截狗尾巴草吐出来,“那你说说,咱来南京就为这么个破寺?南京不是有金陵四十八景么?去哪儿都比来寺庙有意思,你又不信佛,何必烧这么多油跑这么远来?哎呦不行,想起我的车我就心疼!”
田千烈没有理会他。
兴许已经很熟悉这个朋友淡漠的脾性,龙力也没追问,手背在身后,踩着石阶落叶一步一步走着,两旁都是火红的枫叶,红得绚烂至极。
“雯雯姐呢?”紧跟在田千烈屁股后面的小姑娘田泽瑞转头问道。
“她啊?她一到南京就去南京大学找朋友去了,还有几个上了年纪得老教授也要去探望探望,不跟我们一起。”龙力重重一拍额头,一脸哀愁之色,“我这身边怎么都些怪人,田千烈没个纨绔公子哥的样,我妹妹也没个富家女的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能帮田叔叔打点亚洲长生的生意,一个刚二十出头就被几个中科院老头子赏识,一个比一个争气!唉,你们怎么没有点富二代的样子呢?”
“你觉得我父亲霸气么?”田千烈问道。
“霸气啊,田叔叔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我可是立志要成为田叔叔那样伟岸的男人!”
“没错,我也觉得田浮屠很霸气,他能把田家从文革后的一无所有挽救出来,能白手起家二十年,直到拥有现在的地位。他的霸气是因为他的成功,这都是他一人挣来的,所以他有骄傲的资本。”
田千烈停下脚步,微微转过头,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冷肃,看着龙力说道:“老子打天下儿子坐江山,似乎都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可扣掉祖辈父辈的付出,你算什么?我算什么?吃老子家业的纨绔膏粱算什么?”
“我父亲说了,他死后,他所拥有的东西,一分钱都不会留给我。我爷爷也是,父亲事业刚起步时,各种艰难,老爷子当时身居军委高位,能睁着眼看我爸一人拼杀,没出手帮过一次,那时候甚至没人知道田浮屠是田百魁的儿子。”
“人常说我田千烈孤傲,不把京津苏沪浙年轻一代放在眼里,可靠父辈祖辈得来的荣耀,有何值得浮夸之处?”
龙力像狠狠撞在一堵墙上,脸上跋扈戏谑的笑容都变得不自然起来,突然觉得如此空旷寂静的栖霞山都变得压抑,空气仿佛无比粘稠,连大口呼吸都很艰难。
他看出田千烈峥嵘的眸眼里蕴含着浓郁的可悲之情,可悲之下又有些怜悯。
在田千烈眼里,他是可悲又可怜的!扒掉‘龙’这个姓氏,丢掉‘龙辉集团’的背景,他什么也不是。
一直以来他都以自己是龙家人而骄傲,因为这个身份,比起同龄人,他能先天立于不败之地。可现在他竟脸上发烫,正如田千烈说的,他现在能时刻受到注意,能时刻成为焦点,就是因为他龙辉集团继承人的身份,也不过是他命好生在了龙家而已,没了这点侥幸的命数,他算什么?
总觉得和田千烈这个京津第一翘楚比起来,只是他老子比田千烈的老子钱少了些权小了些而已。可现在,他真真切切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同龄人何等峥嵘铿锵,极少将家世身份背景挂在嘴边,甚至不以自己出身为优越的资本。
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然是天堑鸿沟。
他回过神,田千烈已经带着泽瑞走远了。一片带着露水的火红枫叶缓缓落下,抚过了他的脸。
好凉。
沿着曲折向上的石阶走了近半个钟头,终于看到一栋气势雄伟的门楼,朱红色的漆门,黑底金字的镇邪门联,禅意明灵。这座已经一千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寺经过多次修葺,依旧保持了盎然古意,虽比不得香火更旺盛的鸡鸣古寺,但也是鼎鼎大名的佛教圣地。
已经能看到远处高耸的古刹,田千烈几人却不能再前进半步。
一名光头小和尚站在石阶尽头,双手合十,一身宽松僧袍随风而动,身形瘦弱,却有一股得道高僧的庄严气态。
看到几人到来,小和尚点头行礼,说道:“几位施主请回吧,不能让你们走进寺中——”
“哎,你这小和尚,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这寺庙是你家开的啊?”田泽瑞看到这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和尚竟敢挡她的路,一下子不服气起来,她上前一步,口齿伶俐得回敬一句。
“阿弥陀佛,非也非也,小施主此言差矣,寺并非我家,我却以寺为家。”小和尚也不恼,微笑着双手合十说道。
“你叫谁小施主呢?你不也是个小屁孩嘛还好意思说我小!”田泽瑞生气地脸色涨红,跺脚怒声道。
“小施主佛心未启,与小僧比起来自然便是小,您身后两位施主从佛心上来说,与小僧也差了数年修行。”
“你是说我心理年龄比你小么?好啊好啊,你去过游乐场没?去过香港迪士尼乐园没?去过海洋馆没?吃过瑞士的奶糖没?见过普罗斯旺的薰衣草没?”小姑娘竟被逼出了火气,连珠炮般抛出一大串问题。
“未曾有过。”
“哼哼,我见识过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你还敢说我心理年龄小吗?”
“在小施主刚说到那些小僧未曾听闻见识过的东西时,那时小僧便已明了于心,所以小施主还是小!”
“你——你耍赖皮,你狡辩,你——你臭不要脸!”
“小僧晨起洗脸睡前洗脸,并无异味,何来臭不要脸这一说?”小和尚依旧不温不火地微笑说着。
这个一向受宠的小公主竟无言以对,小手攥成拳头,仰头可怜巴巴看着哥哥,明亮的眸子仿佛在说‘快给妹妹出气’。
田千烈上前一步,看着面容清秀的小和尚,竭力不让自己表情那么严肃冰冷,温和问道:“敢问为何不让我进寺里去?”
“这是师父的师父临终前的遗言,你们田家自田百魁老爷子这一辈起,田浮屠一脉不得踏入这座寺一步,你是田浮屠的儿子,所以不能让你进去。”
田千烈心中大骇。
“那……田长生这一脉就能进去?”
“能。”
“为何?”
“这是师父的师父和您爷爷田百魁老爷子之间的事,小僧并不清楚……”
“那你可知田长生已经死了?”
“他应该还有后人留在世间,无妨。”
“你刚才怎么知道我姓田?怎么知道我父亲是田浮屠?”
“师父算出来的,让我一早就在门口候着——等得小僧腿都站疼了。”
“你师父是谁?”
“师父不让我告诉你,就算告诉了你,他也不会见你。”
两人一问一答,语速飞快,站在后面的龙力和田泽瑞都快反应不过来。与田千烈脸上愈来愈难平复的震惊比起来,小和尚就镇定太多。
兴许真如小和尚所言,田千烈年龄的确比他大,可在心境方面,他这个遁入空门的出家小和尚比家大业大出身富贵的田千烈要更胜一筹。
与田千烈犹如钢铁般坚韧坚硬的铿锵脾性比起来,小和尚的若谷空灵大自在更如意圆满些。
田千烈脸色阴沉,眉宇间杀意森森,他仰起头,竭力平复心情。
他冷冷看了小和尚一眼,再看了看他头顶牌匾上几个极有禅意的‘栖霞古寺’四个大字,嘶声说道:“打扰了,那从今天起田浮屠一脉,再不踏上栖霞山半步。”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开,沿着石阶原路返回,背影决然。
“施主留步。”小和尚轻声叫道。
“师父还说,田浮屠靠窃取气运博来的富贵,超不过三十年。‘浮屠’二字,是‘佛陀’转音,田浮屠成不了大佛陀,却也勿做浮生屠尽的大恶人。窃来的气运若散尽,断然不得大长生。”
田千烈身子像是僵在那里,胸膛里的心脏那一瞬间像是停止了跳动。
他艰难得转过头,看着双手合十双眼空灵的小和尚,眼神阴森,咬牙嘶声说道:“胡言乱语。”
此时宝相庄严印堂明亮若有大莲生长的小和尚朗声说:“佛家谶语,绝无妄言。”
田千烈冷笑,“滚你娘的佛家谶言。”
话罢,他大步走下石阶,不再犹豫。
像是在落荒而逃,不愿再多停留片刻。
小姑娘狠狠瞪了小和尚一眼,和龙力追着田千烈离开了。
小和尚依旧双手合十,站在寺门口,目光追着小姑娘两条活脱的辫儿,看痴了眼。
寺门后闪出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他胡须斑白,一手竖在胸前,一手转着一串桃核念珠。
老和尚伸手敲在小和尚脑袋顶,轻声批评道:“悟念,你又犯色戒了!”
“啊?师父?”这个法名叫做‘悟念’的小和尚捂着脑袋看到老和尚在身边,吓了一跳。
“师父他们走了。”
“嗯,为师一直在门后听着呢!”
“师父你这不是在偷听吗?佛可没教我们偷听别人说话——”
“为师在听,那不叫偷听。”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师父!”
“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小和尚若有所思地说道。
老和尚老神在在地点着头,似乎很满意徒儿的聪慧。
“师父你有去过游乐场吗?还有香港迪士尼乐园和海洋馆去过吗?吃过瑞士的奶糖没?见过普罗斯旺的薰衣草没?”
“没有。”
“嘿嘿,我听说过,是不是我就比师父知道的多了?”
“非也,方才为师在门后听那小施主说了一次,现在又听你讲了一次,还是师父比你懂得多。徒儿还要继续虚心向佛啊!”
“哦,徒儿记住了!”
“咦,对了,师父怎么算出今天这几位施主会上山来?太厉害了!”
“天机不可泄露。”老和尚抖了抖袖子,将藏在里面的手机抖得更深些,生怕它掉出来露馅。
“师父,刚才那位小施主好漂亮啊,脸蛋好白净,和白馒头一样,徒儿差点忍不住想咬一口。”
“咚——”老和尚又曲起手指敲在他头顶上,“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悟念,莫要执了妄念。”
“师父,你说,我还能再见着那位小施主吗?”
“不知道。”
“师父你不是会算吗?帮我算一下呗!”
老和尚点点头,装模作样掐指算了算,手中念珠连连转动,接着他伸手按在小和尚的天灵盖上,看着他的眼睛,慈祥地说:
“勿等,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