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洛篇
真想冲上去把叶子那女人就地摁住!这新年的第一天,就让我孤身和这两位爷儿周旋,可不是什么好彩头……
可是现在,看着她越跑越远,我只能掉过头来,冲着四阿哥和十三深深作了个揖:
“两位爷,新的一年,万事顺意。”
两人也都冲我还礼。
我抬头看向四阿哥,再瞥向十三,确定自己的笑容是同质同量的。只是心念还是略略一动——南巡回来已这么久,他却怎么仍是见瘦?……
十三冲我一笑,便调开目光。
四阿哥却反而研判地打量着我,点点头:
“却还是老样子。”又挑眉向十三道:“先走一步。”说罢拍拍他的肩,径自向前走去。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些许尴尬。
好长时间都没有这么近地站在他身边了,而此时,丝丝紧绷的压迫感正挟着冷空气传导过来。
我只是冷静地保持微笑,慢慢偏过头去,装作看着他的眼睛,道:
“好你个十三爷,多久不理我这个被贬的格格了?”
十三哈哈一笑,道:“你还会没人理?我可听说这两个月来有人陪你踏遍了北京城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虽然阿玛回京后几乎从不待客,但我的叔叔们却不然——八阿哥就是佟家花园西院的常客,也因此时常和我碰面。他总是拆穿我“潜心思过”的超然表情,拿许多前所未闻的各种各样的京城小吃诱惑我的胃口,让我灰溜溜地跟着他跑进跑出,走遍京城各地说不准,倒真的吃遍了各种京城名食。
我不禁叹道:“看来即使出了宫,所谓的秘密也不过是尽人皆知罢了!”
十三皱皱眉,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好半响,才突然说:“洛洛,你如今很开心,是真的万事顺意,对么?”
我点点头,笑道:“现在我确是很轻松。应该这么讲,因为破罐破摔,所以才可万事顺意。”
十三默不作声,却不答话。空气中那种紧绷的分子又出现了,正浑身不自在,突然听得身后一声:
“原来在这儿!芷洛!”
忙回过头,一个雪球就在我脸上爆炸开来。
我一惊之下,抖落雪花,便一眼见到十阿哥笑眯眯的脸。八阿哥一身衣,也带着满脸的笑意看着我。
看到十阿哥得意地走过来,我暗暗咬咬牙,迅速地俯下身,攥起两把雪片就冲过去……当我们小时候打雪仗是白打的么?嘿嘿。
只几个来回,十阿哥的后襟就都几乎湿透再冻住,那就是我的杰作——我掐着腰对他做了个鬼脸:“送你的大礼!”说完大摇大摆的向观战的十三和八阿哥走去。
却见他俩都冲我身后撇嘴使眼色,我回头一看,只见十阿哥正双手捧起一个硕大无比的雪球,摇摇晃晃地向我进攻过来。
我咧了咧嘴,连忙向前逃去,边回头看到十阿哥凶神恶煞的样子,边看到身前十三挑眉抱着双肩,八阿哥背着手嘴边噙笑,两个人都是怜悯地看着我——
略一思索,我冲过去便躲在八阿哥的身后,双手扯着他的袖子当盾牌。八阿哥侧头看看我,只是轻轻一笑,张开胳臂隔住了十阿哥:“老十,饶了她吧。”
我露出脸去,冲着他洋洋得意地吐舌头。
十阿哥被拦住,只好忿忿不平的拍掉手中的雪球,伸手点了点我,粗声道:“
“快些回府,有好玩艺儿哩。”
我心知准是八阿哥又淘弄到什么新奇物事,这两个月来我的书房都摆满了奇珍怪石,上次还被叶子笑说我像是古博物馆馆长。
便笑着问八阿哥:“这次又是什么好东西?”
八阿哥回答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余光一扫,只见十三冲十阿哥略一点头,便已转身冲长**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仍是不禁暗暗咬了咬嘴唇——这又是何苦呢?明知道他甚至都不会放在心上,我却为什么感到一阵苦涩?
不知谁敲了敲我的头,抬头便看到八阿哥斜眼冷冷地看我一眼,带着十阿哥走开了。我回过神来,也拖着沾了雪的衣服向另一方的花园出口走去,却见一个人影拦住我的去路——竟然是十格格,仍是苍白的面孔,身形也更显消瘦,可盈盈笑意显得她仍是颇具神采:
“有人让我来给你换身干净衣服,免了着凉。格格请吧!”说着她挽过我向景辉阁走去。
“如儿,你身子可大好了?”看到她已能走动,我又惊又喜。自从被贬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进宫,也是第一次见到十格格,只能星星点点听到八阿哥提到她的情况。
她淡淡一笑,我才发现她的脸颊都已略微陷下。握紧她的手,我不免黯然:
“到底我真的没能把你照顾好。”
十格格摇摇头:“何苦自扰呢洛洛?”
隔了半响,她静静地开口:“我一直觉得,咱们活着,靠的不是这副身子骨,而是一股气息,只要气聚气硬,就有力量。”
我看着她从容而平静地向前走去,终于知道她那不变的神采来自哪里了
到了景辉阁,我忽然有些打怵,咧了咧嘴问道:“如儿,我好歹是因为你的病被贬,如今还有资格进去么?”
十格格斜眼看我,缓缓地道:“我倒问你:一个被贬的格格,有资格仍留着从前的十几个丫头么?有资格进出宫门仍如此大摇大摆么?还会有资格被那么多人捧着宠着么?”说完,她拉了我便进了门。
换好一套干爽衣服,我来到内室坐在十格格榻边。她递给我一杯热茶,自己只是慢慢小口呷着,好久也不说话。
我知道她定有话说,便也只等她开腔。
终于,她开口了:“洛洛,你可知这次被贬出宫,究竟是为何么?”
我抬起头来,道:“想来只能和一件事有关,便是我那万众瞩目的婚事了。”——
自从回到佟家,我把这事细细想来,便知道出宫的事情绝对不简单,只为了十格格的病而大动干戈显然牵强非常,而其间的牵绊缘由究竟如何我却终不晓得。
只曾问过阿玛一次,他却笑道:“芷儿你想出宫,现下回来了;你不想嫁人,如今不用嫁了。你如果此刻快意开怀,只管享受那份儿喜乐便是,要是细求到了因果,或许反而不若此刻安宁。”顿悟之下,我从那以后就再没提到过甚至没再想过此事。
而此时十格格轻轻道:“这件事的确是和我有些干系,只不过不是我的病,而是我的婚事。”
我终于好奇起来,只听她说下去:“宜妃娘娘曾提过你的身份地位,嫁到塞外科尔沁也会满意,想来是动了让你代我远嫁的心思,我只是一直搪塞着。”我一震,放下茶杯停直了身子。
十格格喝了口茶,续道:“南巡刚回的那一天,皇阿玛清晨便赶来探视我,见我病情加重,自然又想到代嫁之事,随即授意了随行的宜妃娘娘。我当时病得几乎说不出话,心里急得不得了。”
想象着当初的情景,我紧攥的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原来果然如阿玛所说,凡事只要一个简简单单的结果,才是最好的。
“谁知我煎熬了整整一天,小丫头们仍没带回来指婚的消息。我既是安心又是纳闷,这时皇阿玛又来探视我的情况,神色很是严肃。接着——你就来了,之后的事,你也看到了。”
十格格一口气说下去:“隔了几天,我特特问了宜妃娘娘。原来,就在那一天之内,有四个人去向皇阿玛要了你。”说完,她终于看向我。
我出了会神,反而平静下来,哈哈笑道:“之后,香饽饽就掉到地上了。是么?”
十格格也是微微一笑:“你可知那四人是谁么?”
我不答言,心下自认有了谱,可是她接下来的话仍让我小吃一惊——
“二哥、十哥、十四哥和十三哥。”
看到我惊异地张大了嘴,十格格轻笑着咳嗽起来:“当然,十哥和十四哥是说媒的,为人作嫁罢了。”
我松口气,又不禁摇头——果然是八阿哥,果然是他的作风。
我想了想,道:“看来,我却是因祸得福了。皇上把我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宫去,的确直接有效。”
十格格点头道:“唉,就连我也知道八哥和二哥自从南巡后,更加的水火不容,皇阿玛都不胜其烦。如今你这个小女子,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我低下头,抛开乱糟糟的其他人的形象,心里萦绕的却是那第三个人的影子——他也去求指婚?他是为了什么?他是怎样站在康熙爷面前,说了些什么话,那时的他,心中是作何想?……
“洛洛,你和八哥走得很近,是么?”十格格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一震,随即坦然地看着她:“是。”
她略一沉吟,道:“十三哥让我保密,我也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事。但今儿见了你,实在忍不住。下个月我就要离宫了,只有你让我放心不下——洛洛,若是你站在十三哥这边,就离八哥远一些吧。这个时候,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是一个标志……”
我不禁皱眉:“难道我也要在身上烙下个‘八贤王党’或是‘太子爷党’的记号么?我不是党,只想做个活人。”
十格格无奈地看着我,摇摇头不再说话。
静了半响,我回过神来,笑道:“我们的如儿要出嫁了……”话未说完,笑容已有些僵硬——
除了叶子之外,这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真正用心关怀着我的朋友。她真的就要带着一身硬气走出宫门走到大漠了。
十格格探出手来,握住了我的。
可缘分没让我们就这么说再见——宫内德妃娘娘传话出来,此次康熙爷巡幸塞外,我也可随行。原来十格格说对了,我的确不是个被贬到无法翻身的格格。
奂儿又开始叽叽喳喳地收拾东西——这丫头跟我出宫后,只消沉了短短两天,随后便对佟家花园着了迷,比谁都熟悉那些弯弯绕绕的小道。
我开始时也很欢喜,毕竟能和十格格再小聚一阵,因为她婚后会随队同路出发。可是另一方面,这一段的历史不时地在我脑里乱糟糟的蹦跶,时间地点人物都支离破碎,让我只觉得此次出塞的气氛不同以往,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大家都在为出塞准备。八阿哥虽未在随行之列,却仍是每天忙得不见人影。直到出行前几天,我才见到他一面,他得知我奉命随行,只道:“这下却又不能陪你了,你可自己老实点儿。”可是随后他敛了笑意转过头去,我却都看在眼里。
临行前夜。我特意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次火锅材料,和阿玛共进晚餐。
夸岱真的应该是我的阿玛——不说别的,光看他的美食天赋,便可知一二。而他最爱的食物,和我一样,热气腾腾的火锅。
酒足饭饱,我和阿玛都腆着肚子仰在座位上。
“有失风度哦。”我斜着阿玛捂着肚子的手。
他只是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坐在我旁边。
我正经起来,问道:“阿玛,这次出塞,你并不随行,是有缘故吧?”
阿玛也收敛了神色:“无缘无故,正是最大的缘故。”顿了一顿,他续道:“芷儿你奉命随行,这点我却未想到。不过既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不禁心里一沉——真的是风雨欲来么?算来算去,我只能记起废太子这一件大事,莫非就发生在这一次?唉,想到他信中的话,“虽万千人吾亦往矣”,如今他面前的敌人,虽未到万千人,却也足以令他四面楚歌了吧。
“芷儿,你和这些爷们都处得来,这很好。但有几句话,你要记个清楚:有所爱必有所惧。若要全身远害,定要虚心寡欲,无偏无倚。”
说完,阿玛微笑着拍拍我的肩,道:“我自己的女儿,我放心。阿玛等你回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