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马声渐歇。我缓缓睁开了眼,只见十四正扶着九阿哥站起身来,三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都围在旁边。九阿哥脸色铁青,满身土迹雪迹,煞是狼狈,扁着嘴几乎要骂人的样子。
我正要准备挺身应战,一只手大力地把我拽了起来,胳膊差点要被他拧断,我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侧头看去,竟是十三,脸色也是铁青,不禁愕然。
十四戏谑地看着我,慢悠悠地先开了腔:“芷洛格格,骑术了得啊!”
我只作未闻,低头龇牙咧嘴喊疼。
八阿哥皱眉道:“这可是第三次了!怎么就这么毛躁。九弟,你没事吧?”九阿哥面色已经平静下来,摆了摆手,兀自拍打着衣服。
十四转头轻声对九阿哥道:“九哥,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不用我周旋了,这两位爷,够义气!
九阿哥阴沉地点了点头,扫了我一眼,任十四扶着他向被拉在一旁的马群走去。八阿哥也不再管我,径直带着十阿哥也跟上去。
其他阿哥各自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便又上马进了围场,只有十三仍是未动,四阿哥本是独自一个站在旁边,现在也缓缓地踱过来。
我看着九阿哥正勉强地爬上马背,偷偷地想:这位九爷为所欲为惯了,恐怕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倒霉的几天——被叶梓的簪子扎了背、弹踢伤了腿,现在又被我这么没头没脑地一撞,真可说是遍体鳞伤了吧……我不禁呵呵一笑。
突然胳膊又是一疼,十三冷冷的声音传来:“还笑得出来?你以为九哥是你随便惹的?”我从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心中一凛,却仍是甩掉他的手,条件反射地回嘴道:
“趁着没做了人家的福晋,趁着自己还能做得自己的主,自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说着瞥向四阿哥,他却是恍若未闻,我顺着他定定的目光看去,见到的是十四阿哥和九阿哥的身影。
我突然回过神来:对九阿哥来说,碧云不过是个丫鬟,十四要了过去,他是无所谓,十四送他回去,向他示好也就够了。可是,四阿哥呢?敏锐如他,十四硬生生地要了碧云,他不可能无所觉察。唉,如果我跑快半步……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突然觉得,这次的事情,有可能把所有人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
我上前几步,忐忑地开了口:“四爷,我来迟了一步。但还是替衡儿,谢谢您。”
他收回目光,眯着眼看着我,静静地问:“迟了么?谢我么?”
我心里一沉,只觉得宁可面对十个九阿哥,也不想和这样的四阿哥对峙。
定了定神,我微笑地看着他说道:“自是谢您,领您这份情。”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不答话。我一愣,茫然地看向十三,他走过来,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那条子,是我背着四哥写的。”
四阿哥盯着我,森然道:“昨儿个你才是对的。但你也得记着,永远别和不懂得情的人谈人情。”
我心神一动,冲口而出:“四爷留步!”又转头向十三,轻轻地说:“十三,你的笔迹,我识得的。”
不错,他当然不会知道,他送我的那幅大漠图,我岂止重温了几十遍。
十三皱了皱眉,偏过头去不看我。四阿哥顿住了脚步,僵在原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儿,就了结在此时此地,咱们三人之间,听到了么?”说着,大步离去。
我听着这类似警告的宣言,全身都是一震,险些立不住。十三扶住我,仍是冷冷地问:“可是伤着了?”
我摇了摇头,咧着嘴说:“不是伤着,是吓着了。”
他帮我站定,扯嘴道:“终于知道怕了?”
我机伶伶地打了个哆嗦,不错,十个九阿哥,我都不怕。但是四阿哥这几句阴森森的话,我真是不胜消受。
十三叹了口气,冲着后面叫了声:“牵过来吧。”说着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了缰绳——那是一匹纯白色的母马。
他拍了拍马背,示意我上去。我想到刚才的惨象,不禁后退了几步。
十三看着我畏畏缩缩,过来拽住我的手,粗声说:“没伤的话,赶快再上来,否则以后怕是都不会敢上马背了。”
我怔怔地任他拽过去,虽然只有几步路,但他手掌的温度,却瞬间温暖了我冰凉的手,甚至抚平了我惴惴不安的心。我不禁微笑了,让他这样牵着我的手,纵然无果,难道就不是幸福?
他帮我上了马背,轻轻一笑,拉过了缰绳,绕开围场,向树林边的空地走去。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后背,只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
他转过头来,正色道:“以后不许再这样了,知道么?”
我咬咬嘴唇,轻轻点头。今天的我,的确是鲁莽大意了。他又继续道:“四哥的话,你明白了么?”
我深吸了口气,又点了点头:“四爷是让我对这纸条的事,永远闭嘴。”
十三冲我安慰一笑,道:“以防万一,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心中一动,俯下身子,凑近他低声问道:“十三,你觉得,真的只是为了保密么?”
他和我对视半响,方道:“别乱猜了。四哥的事,你还没管够?”
“只要和衡儿有关,我就管不够。”我静静地说。
十三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继续牵马前行,缓缓地说:“看着你和衡儿,就总能想起我和四哥。
“从小的时候起,四哥就一直带着我。我的第一笔字,是他亲手交的;我的第一支箭,是他从箭袋里拿出来的;第一次骑马,也是他这样为我牵着缰绳。额娘过世之后,他更是处处照顾我,把我当成最亲的兄弟。我早下了决心,此一生都会与他祸福与共。”
我默默地听着他娓娓道来,心中充满酸涩。十三和四阿哥的感情,的确是这群枭雄之中,唯一的真感情了。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如今慷慨意气的少年,要经历了怎样人世浮沉,才能免了风雨飘摇;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份感情,要经历怎样的血雨腥风,才能修得一时的安宁。
我们两人一骑,沿着树林缓缓而行,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我可以和他一起走下去,走下去……就这样,走到天荒地老。
然而,路总有尽头。
十三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心里一凉——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他这样的笑容,灿烂而温暖,但就如同万人分享的阳光,没有人会是那唯一。
他扶我下马,拍拍马首,笑道:“这头小母马,温顺得紧,就送了给你罢。日后可别再横冲直撞了!”
我歪歪嘴,接过缰绳,又听得他道:“可别不在意。这雪花马罕见得紧,四哥去年给我两匹,也只有我们府里那位才有一匹,现下这匹归你了。”
我使劲地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高兴,竟然可以和那个冷艳无伦的嫡福晋比肩呢,呵呵……甩甩头,我笑着福身:“那芷洛可要多谢四爷了!”
十三愕然,随即瞪大了眼睛要敲我的头,我忙闪开头,扯着裙子绕到马后,冲着他做了个鬼脸,蹬上马背便向营帐一溜烟奔去。回过头去,只见十三的影子渐渐变成了小黑点,几不可见,可是刚才发生的点点滴滴,却不断地在我心头重放。于我而言,有这回忆,就已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