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事情不能这般轻率,袁凤桐打算先探探日本人的口风,再和密云地底下的老爷子商量后来做决定。尤其如果这是陷阱,还是以徐福为诱饵的陷阱的话,那么走错任何一步,都有可能让袁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袁青虹机警,很快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于是开始套话,却不想日本人表里如一,如他们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谨小慎微滴水不漏,连中间翻译的中原先生也是应对不暇。一时气氛骤变,如果不是当事人,隔岸观火地看,还挺有意思。
“金子先生可是日本政府委派的人员?”
“是,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
“袁先生这么问,是否代表已经答应了一半?因为如果没有兴趣的话,是不会有此一问的。”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要看袁先生怎么听怎么看。”
“这好像不是你们日本人的风格,你不觉得你答非所问吗?”
“我们日本人的确不喜欢岔开话题,一向是就事论事问答一体,不过我说了,我们非常崇拜中国文化,要入乡随俗。”
“是么?这么跟你说吧,你若是政府人员,你刚刚讲的就有违政府立场和不符合常理;你若不是政府人员,那么你将要做的事情,属于非法,甚至是犯罪。无论你是或者不是日本政府委派的人员,我们都觉得对于我们袁家,这不是个好买卖。”
“那袁先生觉得政府应该要有什么样的立场?”
“政府自然要有政府的样子,怎么能允许外国人堂而皇之带走本国的文物!”
“那如果政府得到的东西比失去的所谓文物远远有价值呢?”
“那也不会找上我们袁家。政府应该找政府,中国那么多搞文物研究的,教授啊顾问什么的一抓一大把,通过政府间合作的话,不但光明正大,还可以加强中日友好嘛。”
“我们若真的通过政府联系,政府可未必会找上贵府。”
“那说明我们袁家不够格,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这件事情,我们觉得非你们袁家莫属啊。”
“哟,您太抬举我们了,我们做买卖不假,但要说研究什么历史,那得找大学里的教授,我们哪知道个真真假假啊,总不能随便捡个陶器就告诉你货真价实千真万确吧。”
“袁先生后生可畏啊,口才了得。”
“金子先生,要么是中原先生翻译错了,如果没有翻译错的话,‘后生可畏’应该是你爹说的,你可比我大不了多少。”
“失礼了。”
“不客气。”
“那袁先生的意思是没有兴趣了?”
“不是个好买卖。”
“那为什么会请我们里面说话?”
“这是礼数。”
“陌生人初次登门,也是这个礼数?”
“也会有。有朋自远方来,我们乐见其语,不过也要看日子,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
“明白了。”
这一句“明白了”,似乎另有所指。其实在金子看来,正是因为袁家严实,才更觉得没来错地方,不知道袁家人有没有想到,此刻这群日本人也在试探他们,此刻日本人想要的,其实正是严丝合缝刀剑不入。
话到此处,表面上是僵持了开来,但这僵持很有味道,因为这是高手之间才会有的僵持。世上有意思的事情很多,而在这里面尤其令人意味深长的是,有时候在说话前已经有结果的东西,非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正式撂将出来。换个角度讲,既然结果已经有了,那么这个过程就成了互相产生默契的交流和较量。此时的气氛便是如此,两者表面互相较劲,但其实是在磨合,看看对方是不是处在同个级别之上。
小的较完劲了,两个老的当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又有了上升一个级别的试探。
“袁先生,冒犯了。刚刚我们说了,我们深深感佩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说大了,日本有很多东西跟中国一脉相承,有时候我们觉得,中国的就是日本的,对于中国的文化,我们有一种别的民族不会有的亲切感;说小了,我们时常觉得中国有很多东西很有意思,比如贵府,执着于一些外人无法理解的情趣,为了这种情趣,你们会用一种坚持和民族性来扩大和深化这种情趣,而这种情趣被扩大和深化了,恰恰又会反过来证明中国人的有意思。这让我们觉得羡慕,并且想加入其中,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想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想和贵府一起探讨那种情趣的价值。这才是刚刚犬子说的,我们认为我们提议的事情非贵府莫属的真正原因。”
“金子先生不愧是中国通,言重了。中国这么大,比寒舍更有追求的多了,今天能够认识几位,实在荣幸之至。”
“刚刚贵公子说得很在理,不管我们是不是和日本政府有关联,似乎都不合一般的规矩。但鄙人又想,如果一件事情有意思,如果是为了追求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情趣的话,那是不是一定要纠结合不合规矩,袁先生应该能理解吧?”
“金子先生所言极是,但您想必也清楚,有些东西毕竟是有限制的,尤其一些我们坚持追求的别人却无法理解的东西,如果无视规则过于极端,结果是会惹上祸端的,犬子虽然粗鲁了点,但我们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事实。”
“这个我完全理解,但我觉得这也要看一件事的价值。面对一件有着巨大价值的事情,抛开规则去悄悄地充分享受它,有时候那种成就感反而不是双倍的吗?”
“金子先生真会说话,不得不让人佩服啊。但反过来说,我们袁家大院之所以能存续这么久,恰恰是因为守着一道规矩,抵触着一份欲念,秉承着一种固执。袁某不敢想啊,过于自我,执拗到底的话,我袁家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袁先生持重,感佩之至啊。说得太好了,受教了。既然这样,我看我们两家的缘分未到,这次我们只能求教于别家了。”
“客气了,只怕我们无法胜任,耽误了事情。今后如果有需要,袁某一定尽力而为,希望能高攀得上做个朋友。”
“哪里哪里,是我们高攀才是,想高攀还没攀成呢,哈哈哈哈哈。”
试探完了,双方对彼此怎么看不知道,但袁凤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必须从长计议,心急是大忌。金子一众表面看也是非常豁达,没有任何纠缠或者紧逼的意思,不急不躁的,好像刚刚讲的那件事情,犹如一件普通的买卖。眼看着他们就要起身告辞,袁凤桐愈发觉得这件事情深有内情,但眼下也只能先打发他们走了。
为了尽到礼数,金子一行临走的时候,袁凤桐特地选了一个上好的玉饰赠与小金子,一边客气地说,中国的古文化有很多部分是日本帮衬着继承和发扬了开来,希望中日两国能互相取长补短,世代友好。老金子连连道谢,笑容满面,俨然一副已经是至交的样子。闲话不多说,深深鞠上一躬后,三人坦然告别,很有风度。
日本人走后,袁凤桐马上将事情告知了袁海山,袁海山和儿子一个态度,认为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心急,免得惹来不必要的嫌疑,一边却已经让全掌柜去打听金子一族的背景。倒是袁青虹不怎么上心,前一阵子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反倒想趁现在好好歇上一阵子。甚至连身上的蛊毒都不怎么上心,这人心态极好,想着如若真是要死,哭上几宿也照样得死,不如自在些,享受自己原来的样子。
结果呢,招呼着几个狐朋狗友,在京城又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