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清楚如今做老师的难处,尤其是做电影学院老师的难处。以前我也是这个学院导演系的学生。导演,导演,导一出戏让别人来演,可就是导不好自己这出戏。最后托了人,上了白花花的银子,才保得我在学院里做了个表演系的老师。起初觉得没了才,后来发觉我还是可以做导演的,毕竟眼前大大小小,做梦都想做明星的现成演员不是一个两个啊,再借助学校里的舞台,完全可以发挥我的才华啊,一想如此,我美丽得屁颠屁颠的。
策划舞台剧《红楼梦》是因为我发现了何云,可以说,她的样貌正是我心目中林黛玉的不二人选。我之前总是梦想着能做《红楼梦》剧组的导演,拍出一个原汁原味的大观园。何云的出现可以说是我与《红楼梦》产生化学反应的催化剂。于是后来便有了演王熙凤的“小路”,演惜春的“罗玉”,演探春的“白玲”以及演秦可卿的“一萍“等人。
有一次白玲找到我,和我探讨《红楼梦》中探春的命运。我也很想知道八零末,九十年代初的这些女孩子们是怎么看待古典名著的。但我没想到的是,八零年代初的我居然和她们的欣赏水平有着如此大的差异。《红楼梦》中的人物多半命运曲折,甚至可以用悲惨来形容,相对于其他主要的女性人物来说,探春远嫁,祸福不明,却也算是中等。而白玲眼里的探春很模糊,甚至说出她和贾宝玉也算得上是一对,我当时瞠目结舌,问她知不知道探春和贾宝玉是什么关系?她撇了撇嘴说道:“也就那么回事,谁不知道啊。”那一刻,我才感受到了“默默无语两行泪”的无奈。
何云的才华不可小觑,她演出的林黛玉无疑是众“金钗”中最成功的。我还记得何云在舞台上首一亮相,就惹得台下的众小厮们口哨连连。前排几个看得清的,更是站起身,做纨绔子弟的猥亵模样。何云当时柳眉倒悬,双手叉腰,站在舞台上的开场白就是:“别拿老娘当卖跌打药酒的,等下若是皮肉真紧了,下了台老娘给你们松松骨。”一瞬间林黛玉火了,不仅在校内火了,校外也火了几家理工,医学等院校。同时,我的《红楼梦》也惹来了众多围观者,据说都是来看林家小女台上泣残红,台下孙二娘的。
可我难在哪呢?我不理解啊。不理解什么呢?不理解这群学生的脑袋瓜子里面到底在想些啥。我记得我在上学的时候,眼中的老师那是至高无上的存在,骂上两句你要忍,打一下手板你不能哭。现在呢?给你偷偷的写情书也就罢了,还敢站在楼下边手捧玫瑰,穿着婚纱,声泪俱下的喊:“老师,老师,我爱你……”不是咱自我感觉良好,那一排宿舍楼里就住我一个老师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除此以外,还要经常收拾以上类似的残局。发脾气没用,回头学校找咱的麻烦,最后还是要磨破嘴皮子谆谆教导,末了人家说老师不好,老师看电影学院的女学生漂亮就想多说两句,很明显的想入非非,老师好色。你说冤不冤。
顺便提一嘴,上次“林姐姐大闹旱冰场,宝弟弟赔罪小饭庄”后有一续,据该店掌柜所描述,当日姐们哥们大醉之后,竟无一人能站得起身,杯盘狼藉,满目创痍。后有一男子到来,自称是姐啊,哥啊的老师,与掌柜的将众人扶上店外诸多出租车上,付过饭钱酒钱便去了。望其身影,颇显落寞,似怅然若失,没了魂魄一般。
没错,那男子就是去而复返的我。至于丢魂一说我也承认,因为我半个月的工资“风萧萧”了,不心疼才怪。
可事情远不止这样……
《红楼梦》中的秦可卿是病死的,书中如是说: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石头记》中曾叙述她是上吊自缢,原因是她与她们家的公公关系“有好感”,被人发现才觉得没了面子,一根绳子把自己打发回了警幻仙子处。后经曹雪芹本人的一再修改,她便在《红楼梦》中“被”可怜的病死了。我曾嘱咐过一萍,让他在舞台上演出的时候,仔细的琢磨剧中的这个既显贤惠,又兼具媚骨的矛盾人物,一萍说:“你放心吧,我会让你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秦可卿的。”
她的确让我看到了,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若问效果,我只能用可怕来形容。台上的她……她……她擅自篡改我订好的台词,最乱七八糟的居然是她娇媚无比的喊台上的那位男主角为“宝二哥”。“假宝玉”站在台上愣了半晌,心道似乎没这句台词啊,怎么接呢?算了,礼尚往来吧,而后非常礼貌的回到:“可卿小妹,你好。”完全没了辈份一说,就只看到二人眉来眼去的互相倾慕着,叔不是叔,媳妇不是媳妇的,台词全都忘到后脑勺去了。
我气得几乎七窍流血,不过经他们这么一演,我倒是不难理解那个年代为什么流行“爬灰”了。
一萍说:“这才叫水平,能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如今的社会不都讲究一个临场发挥么。”
我问她:“那上纲上线的东西你也敢抓两把?”
一萍反问我:“为啥不能抓?你倒是说个理由来。”
我和我的学生们向来不争论什么问题,但她除外,因为这丫头总是不按套路出牌,遇见什么事情几乎都是逆向去思考。说明白点,她正处于叛逆期的巅峰状态,但比我那时候的叛逆不同。我那时候也只是听听劲暴一点的音乐,偶尔抽抽小烟,喝喝小酒,不给家里打电话一类。而她的叛逆不仅表现在心理上,更重要的是完全不想前因后果的发表言论,她曾豪言壮语的说她如果生在唐朝,武则天不过一玩偶而,让人不寒而栗啊。
我认为我们的距离在于:一者我们性别不一样,二来我们的观点差异太大,我习惯把我们之间这种无法通过内心交流的阻隔称为“半代沟”。
除了法律,一萍几乎什么都敢去碰两下,篡改《红楼梦》里的男女关系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也很庆幸她没有把秦可卿演绎成潘金莲,好在没几回她便“死”掉了。可她又要我帮她改戏,说秦可卿作为“金钗”不应该这么马马虎虎的死去,死了也就罢了,好歹也应该封个“雷神”、“雨神”什么的。我当时怒发冲冠,不可遏止向她吼道:“你以为我想让她急急忙忙的去火葬场吗?我们要尊重原著,你懂么?要尊重。”
她把脸瞥向一边,不在乎似的说道:“看把你急的,又没偷你们家豆包吃……”
一萍毕业后,嫁给了一个警察。这我能理解,毕竟警察破案也需要逆向思维,兴许这丫头还能帮帮忙。但令我意外的是,那个警察正是在“旱冰场”事件后跑到小饭庄的“黑紫脸”,当初觉得该人比较沉稳,年轻气盛,但英气内敛,气质,体魄完全不似“假宝玉”那小白脸,为啥她能看上他?反过来他又是怎么看上她的?真叫人费解啊。
探春、惜春
本是“姐妹”俩,却经常吵得不亦乐乎,台上台下总是“探春”要摸个尖儿。曹雪芹曾赠“探春”一个“敏”字,罗玉却嘟起嘴个为白玲撇出一个“刁”字。其实她们的演技在学校中只能算个中等,能演上这两个角色完全是因为我被“潜”了。
是被白玲的父亲“潜”了,也可以称作“钱”,当然在学校那众多的“大人物”面前,我只是被小心的照顾了下。
白玲和罗玉是表亲,罗玉大白玲不到半年。但白玲的家境条件要比罗玉好,事事都想占个先,罗玉却也不含糊,总体来讲,谁都不省油。
为了探春一角,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原因是惜春要在舞台上叫探春姐姐。当初我理所应当的让罗玉来演探春。起初白玲没闹,但得知惜春最后的结局是出了家,几乎毁了电影学院里的小剧院。罗玉毕竟大了些,待我说服她后,才有了角色互换一事。但舞台下她们还是会争,争榻,争化妆品,争面子,争男人。
毕业了之后,罗玉来找过我,我问起过白玲的消息,罗玉却叹了口气。说人和人不一样,本来她还觉得白玲占了她的巢,事事都霸着自己。可后来发生的事却让她再也没了争的力气。
罗玉是一心想成为一个演员的,而且是很出色的那种,奈何条件有限,悟性不高,基于各种原因,她如果靠自己的努力成为演员的话,也只能算是个二流演员。白玲的嘴的确太“刁”,她曾经说罗玉虽然是她姐姐,但如果她成为演员,罗玉只能给她递化妆品。这话刺激了罗玉,所以罗玉发誓要成名,哪怕是整夜的名头,至少也盖过了白玲。恰巧有位中年导演来学校挑选演员,学校也同意锻炼锻炼学生。罗玉和白玲在临毕业前碰到这么个机会,谁也不想放过。但角色只有一个,那么多高手都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姐俩都有些心虚。罗玉就和白玲说,你别和我争了,我想要个角色,以后好谋求发展。白玲一听就不愿意了,她其实并不多么在意这个角色,但她喜欢和别人争。于是她摆出话,说此角色非她莫属。罗玉更不想打退堂鼓了。二人你来我往就动了手,花了脸蛋蛋,结果当然是谁都没去成。
罗玉怀恨在心,于是便想要白玲难堪,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小饭庄里。其实我那天去接他们的时候,罗玉是醒着的,但她是在装睡。由于白玲父亲的原因,学校为白玲和罗玉特意安排了一间二人宿舍。等我将他们都送回了学校之后,罗玉便在宿舍里将已经喝醉了的白玲拖下了榻,偷了白玲身上的银行卡,一把火烧了。又将白玲的衣服脱了个干净,将宿舍里的方桌摆在走廊里,又偷偷的把白玲拖上了方桌,再将宿舍门一锁,回房间睡觉了。
白玲不是呆瓜,她知道这事是罗玉做的。罗玉却只谎称自己喝多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事情却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白玲居然自甘学着无赖了,她每天都在晚上,脱光了衣服站在走廊里大声的喊:“大家快来看啊,我又被人脱光了,快来看啊。”罗玉后悔了,但当她偷偷的拽着白玲回宿舍的时候,白玲只是毫无表情的看着她,眼里连恨意都没有。
白玲不是疯了,她说她彻底明白这人世间是怎么回事了,毕业后白玲没了去向。当罗玉和白玲的父母找到白玲的时候,白玲已经出家了。真是世事弄人,似乎她始终都逃不过一个影子的束缚,那也许是她原本就应该演绎的“惜春”。
姐妹两个在舞台上也有过闹剧,就是“探春”和“惜春”猜灯谜比诗词的时候,两姐妹“窃窃私语”,探春告诉惜春说:“那不男不女是我的了。”我猜想他说的应该是台上的“假宝玉”,只是当时的声音有些过,连剧院楼顶最后排的那位带眼镜的同学,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王熙凤
“王熙凤”小路是众金钗中年龄最小的,何云足足比她大了三岁。她是地道的九十后。九十后的观点,九十后的眼光,九十后的办事作风。但她不脑残,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样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成功者”。如果说我找何云来演林黛玉,那是因为她的形象与气质;但找小路来演“王熙凤”,那绝对是因为她的性格。
谁也不会想到,手捧玫瑰,身穿婚纱,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正是这位大牛人。
我找她谈过,她说她是因为爱我才爱我,绝不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在骇然的同时也有些沾沾自喜,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异性追,而且还是我的学生,这是何等的魅力啊。
“我们不能够恋爱,因为我是老师。”
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单身如我,凭啥不能找个女大学生做老婆。
“老师,我觉得这不应该算是道德的问题,何况这个年代和你们那个年代不同了。”
我真的老了,居然被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女学生说成了“那个年代”的人。
我记得我在选王熙凤这个人物的时候,小路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过:“空架子上的道德,就是伪道德,你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讲什么道德;富贵人家的道德更是伪道德,无非是脸面上的一层粉而已。聪明人不应该把道德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嘴中的聪明人指的是王熙凤,还是她自己。
我问她:“你觉得道德不重要?”
“我说过,至少还没有生命重要,也没有爱情重要。”
“可能吧,但你的老师我,看待道德比看待任何东西都重要。”
“那好,我问你个问题。”小路看向我:“如果你和一头牛,一头猪,一只狗走在沙漠里,你已经饿得不行了,你会先杀哪个来吃?”
我沉思,希望不会绕进她的圈套里:“如果真的要先杀掉一个的话,我会先杀掉牛,因为它体型庞大,杀掉它后,得到的食物会让我与猪、狗挺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样也许会保住三条命。你就不会说我残忍,说我不道德了吧?”
显然她的问题是针对道德这一话题的,我尽量少漏马脚。
“残忍,不道德。”小路一副不屑的表情:“人类就是这样的,遇到困难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且首先就是要其它的物种来为自己牺牲。你怎么就不问问,你本身还有多少食物呢?”
我愕然:“那好,既然我这么不道德,你为什么还来纠缠我呢?”
“我看重的不是道德,是爱情与生命,还有……利益。”
这就是现实中的王熙凤,只不过小路更犀利,更现实。在没有压力,没有封建思想束缚的前提条件下,我也不敢确定,女人会进化成一个怎样的群体。
邓婕的“王熙凤”已经深入人心了,小路在演技上只能算是模仿罢了,但她模仿的很到位。《红楼梦》中,秦可卿病逝后,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那是王熙凤在《红楼梦》初次的“大手笔”,显示出了她的精明,她的果断,以及她的城府。小路在这方面所表现出的,当然不能与邓婕相提并论,但她的视角很独特。她居然用上了阴险的“笑”,那笑容中还揉杂着为秦可卿过逝的悲痛,淋漓尽致。使我越发觉得,这是个阴险的人。但王熙凤的阴险却被她内敛进了那个笑容当中。
曾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王熙凤活了。
我拒绝了和我辩论道德重要性的小路,接下来的那天晚上,白玲被罗玉光溜溜的摆在了桌子上。我问罗玉为什么?罗玉说是为了争那个导演手底下的角色,但她真的后悔了。她还告诉我,其实那个导演早就选好了演员,碍于面子他才走了个过场,听说被选上的那个人还是那中年导演的“女朋友”,听说学期一结束,那女学生就会作为女一号出演某部电视剧的。
罗玉说的那个人就是小路,学业没结束就离开了学校,但如今我也没有看到她出演过什么角色,更不用说女一号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王熙凤因此误了卿卿性命。而我完全不知道小路是不是也属于这一类人,若真是如此,她也许是比较成功的。但我没办法确定,真的没办法。
舞台是圆形的,演员在演出时只用得半个舞台,中间由电子幕布遮住,这样可以快速的切换场景。另半个舞台是用来准备下一场戏的实物道具的,以便于节省时间。所以每个演员几乎都是要从舞台的后面“转”出来。
“贾宝玉”是第一个被转出来的,小伙子面皮白净,气质脱俗,演宝玉可谓羞煞了大批少女。本来他是很兴奋的,却因化妆问题被落了个“不男不女”的称号,若不是那台上的女主角是何云,想必他早已经打了退堂鼓。尽管这年头找个闭月之貌的男学生不难,但要找个能抗得住众金钗却又不会在台上出现生理反应的“公子哥”,还是有些困难的。
“宝玉”是喜欢“林黛玉”的,无论台上还是台下。何云又何尝不知,但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就害得咱可怜的宝玉台上台下的扮花痴。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宝玉”在台上的失控表演,而在别人的眼中,那也是最让人难以琢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