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生裕
我的家乡闵庄位于毛乌素沙漠边上长城脚下的宁蒙交界地,这里地广人稀,虽说是个村庄,但住户分散,基本上是每隔一两里才有并排的三五户人家,其情状大概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记忆中的闵庄最惬意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也就是刚包产到户那几年,那时我早出晚归放牧,不是吹着竹笛,就是唱着欢歌。每到丰年,闵庄人津津乐道于自家打了几十袋糜子,挖了多少麻包土豆,自家的羊群在一天天壮大。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机在闵庄的土地上无所不在,那时,我们真觉得自己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多年后,我一直怀念那犁铧翻起的新土,留恋那破土吐绿的新苗。后来,随着自然生态的恶化,尤其是草原的退化,春天里漫天黄沙,刮得人绝望;夏万象枯焦,煎得人无助。牧歌式的田园生活离闵庄越来越远了。
对于一个人的成长历程来看,理想有时可能就是个行囊,随着个人成长和环境的变化,你在不停地更换着行囊里的辎重。我八九岁在草原上放羊的时候,基本没有梦想,如果有,大概就是放羊———攒钱———娶媳妇———生娃———娃放羊———攒钱———娶媳妇———生娃,如此循环。我离开闵庄的麻雀学校到大队蔡家梁上小学三年级时,我的梦想是长大后当个小学老师;到高沙窝公社上初中时,我的梦想是长大了当中学老师;到盐池县城上高中时,我的梦想是上大学然后回到县城当老师;待我三度高考上大学到银川上学时,我的梦想已不止是当老师了。我想,我至少应该在县城或是更大的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职业,然后从泥腿子变成城里人。1993年暑假,闵庄大旱,要草没草,要苗没苗,我放假回去没农活可干。同学在银川的工地上联系了一份活,说好的管吃住一天8块钱,我们从学校宿舍扛着行李满头大汗到了湖滨街的工地,工头看我们是大学生,给我们免费吃了一顿饭不要了。我当时很伤自尊,觉得自己太卑微,在这个城市我难道做个工地上搬砖撂瓦的苦力都不配?当然,其间我经历了一次铭心刻骨的失恋。从此,我明白城市的繁华与浪漫与我无关。遂心无旁鹜,潜心学习。毕业后,我有幸携笔从戎,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分子,初步完成了自己怀揣已久的城市梦。
如今,我在这座城市停留了二十年了,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回眸我从村庄突围冲进城市的过程。我以为,闵庄那块没有诗意没有丰韵的土地是我的炼狱,然而,我对出发地闵庄的感情是复杂的,从厌倦逃离,再到依恋。我曾经认为闵庄是一个垂死的村庄,当年三百多人的闵庄现在剩下五十多个留守老人了,年轻人基本上都走了。有的举家外出打工,丢下的房门上挂着生锈的大锁,牲口圈棚也都成了断壁残垣。每到黄昏,摇摇晃晃从田间归来的是老态龙钟的身影,吃完饭,形影相吊的老两口喊罢腰酸腿疼,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也是关于在外的子女儿孙的。闵庄老人用他们迟缓的动作奏响了小村的挽歌。前些年,我每回一次家,心头就多一份荒凉和沧桑。感其衰败之相,我曾作《天净沙·闵庄》:孤村独树残阳,跛叟病妪瓜娃,衰草滩羊乏驴,炊烟升起,留守人在闵庄。试想一个没有爱情、没有童话,只有佝偻和絮叨的闵庄难道不是垂死的么?再后来,我修正了自己的观点,闵庄是一个即将消逝的村庄,这是中国城市化的必然。
退耕还林还草政策实施以来,闵庄生态恢复很好,虽然留守老人们耕着靠天吃饭的地,赶着昼伏夜出的羊。但因为生态改养殖发,加之这两年农产品价格不错,尤其是土豆、荞麦、黄米价好,羊肉价格也不错,他们也感到了日子的红火。纯朴的老人们内心安详平和,幸福指数极高。日子好过了,先前不曾有的奢侈想法开始萌生。近几年,饮水思源的闵庄人偶尔搞一次祭祖修谱之类活动,在外的闵姓子弟不忘本不忘祖,都能积极参加。我理所当然地负责写祭文、续家谱之类的活计。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一些平日难得一见的昔日的远亲近邻才能见上一面,其情其景,自不待言。这些年,无论是像我这样通过上学走出的,还做生意或打工外出的闵庄人,都认为离开闵庄就是胜利逃亡。他们中许多人发迹了,我的五哥当年带着媳妇提着三十斤黄米,逃出闵庄的。闵庄的叔辈都在骂他,说我们闵家人几辈子种田,轮你就不行了,当官没命,受苦没劲,离开闵庄还能有别的出路?五哥走出闵庄后,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回头,他后来想,如果当时他回到闵庄,可不让这些叔老子笑话死。那时,他唯一的一条路可能就是拿上绳子去村头的老树上上吊。如今五哥干得很大,究竟多大,闵庄人也许想象不来。也就是说这个当年的懒汉所拥有的财富大概让他们这些留守人员十年也挣不到。北坑小名叫象羔的兄弟,从杀猪卖肉起家,后来做石油,如今成了大老板。每当他的宝马车灰尘滚滚地驶在闵庄的土路上时,老少爷们无不感慨地说“没想到狗日的象羔干得这么大发!”在修家谱过程中,我也倡导闵姓子弟“喜则相庆,忧则相恤”。闵庄的红白喜事能参加的参加,个别家庭遭遇贫病或不幸要积极伸出援助之手。尤其是对这些发迹之人,我说无论多么发达,都不要忘本,不要为富不仁。
离开家乡二十年间,我始终保持着与闵庄的亲密接触。比如回家过年,收秋,参加闵庄的婚丧嫁娶。无论是脚踏在闵庄的草地上,还躺在父母的土炕上,我的心里就无比的踏实。我的儿子从小到大,只要有人问,你是哪里人,他都会骄傲地说:我是盐池人。这可能是闵庄给他的烙印。二十多年来,我坚持为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立言。如果闵庄注定要消逝,我的写给家乡的书———《闵庄烟火》必是一块岁月风雨无法剥蚀的丰碑。朋友们看了《闵庄烟火》,一直说要到闵庄看草原,都市人怀着对乡村的神往,想感受一下闵庄烟火,看看我父亲的“开心牧场”。这两年雨水好,草原美啊。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草色应该是三十年一遇。去年秋天,我带着一群朋友回到闵庄。我家门前屋后,都长满了草,连墙头上都长着硕大的绵蓬。门前的一大片自留地现在抛荒了,长着一种叫黄蒿的草,看上去像一块天然的绵软的绿毯。从前通往我家西边那块地的那条小路也快被草长严了。爹宰羊,娘杀鸡,我们吃的西瓜、香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邻居七妈还给我们端上了奶皮子。我让我的朋友们放开肚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他们一个个沉醉在闵庄的无边秋色中,沉醉在闵庄丰年的喜悦中。朋友们一个个在赞叹:闵庄真美,盐池草原真壮观,闵庄的天才叫蓝天,闵庄的羊肉才叫羊肉。老闵生在福地。
人到中年,少了太多不切实的追求和梦想。我以前从没想过,一个让我厌倦得执着逃离的荒凉闵庄如今成为我最魂牵梦萦所在。朋友甚至建议,待我们退休后,大家出资把老闵父母的老屋修葺一新,不定期地相约去住一段时间,在闵庄的土炕上喝酒吃肉,到闵庄草原上放逐撒欢。闵庄哪里是我一度诅咒的炼狱,那是我们心中的天堂,是梦想开花的地方。
人生如梦,人生有梦。二十年前,年轻的我不舍追求,圆了自己的城市梦,二十年后,年老的我还能归田园居,圆自己的绿色乡村梦么?
(作者单位:宁夏党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