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时候，林教头走了，他疲惫、亢奋又凄凉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山谷里发出持续不断彼此相连的回声，那回声听起来让人五味俱全，糅合了疲惫、亢奋又凄凉，或者说，就是疲惫亢奋凄凉亢奋凄凉疲惫亢奋疲惫凄凉亢奋凄凉疲惫亢奋疲惫……你看这段话是不是很晕，对，我们当时听着林教头的脚步声和回声，也很晕。
那晚，林教头和我们看完不知名的电影，就一个人下山了。看电影时他心绪不宁，似乎有一篇很难写的影评等着他去写；他走的时候也非常焦燥，不然他不会不和我们打招呼，开几个让人想笑的玩笑，当然，是嘲笑和恶心。林教头带上刀枪，找高俅去。他疲惫、亢奋又凄凉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山谷里发出持续不断彼此相连的回声，那回声听起来让人五味俱全。我对彭飞说：你说，我们要不要和林教头一起下山去？
干吗？送死？
不是，是拍他闯营的画面，很好的纪录片！
彭飞在犹豫，他是一个读书人，而今，读书人突然知道自己没有前途没有用，很多都搞起电影来，专家似的。无非多看了几部电影而已。电影看多了，一些人意识到只看电影是何其猥琐的事，看电影没看懂还写评论就更加猥琐，而拍电影才是正道。彭飞就是一个努力往正道上走的人。
我对彭飞说：你看看胡杰，看看小川绅介……你去还是不去？我陪你去，给你打下手。
我不去！彭飞喝了一大碗酒，明确答复。
我没说话，因为他拒绝了我的好意，轮到他解释了。彭飞解释道：
第一，我不忍心看到林教头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样子；第二，我害怕自己有危险。第三……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一阵霉味和馊味从窗外飘了进来，气味提醒了我，让我知道，我们现在身处的是“梁山后街”的入口处，“梁山后街”是什么地方，是一个商品经济高度发达又藏污纳垢的地方，是一个少数牺牲多数的地方。
“梁山后街”提醒我，我只是“梁山后街”的城管。
城管这个词提醒我，我是在这里某一份生活，弄一口饭吃。
吃饭这件事告诉我，我会在吃很多顿饭之后，蹬腿，死掉。我难道就这么一顿顿地吃下去，然后自己也像食物一样被生命这个事物消化掉？
所以我怒气冲冲地对彭飞说，两个理由不是理由，都是个人感情。
彭飞看了我一眼，感觉很意外。他叹口气说：
第三点，也还是个人感情，但却是我最担心的。我担心，我们拍下来的林教头的光辉事迹和伟大形象，会被那帮人拿去修改，然后当成宣传片没日没夜地放，配上逻辑混乱的抒情的台词来号召其他的头领像林教头一样，热爱梁山，信仰梁山，和梁山兄弟心连心，全心全意为梁山服务，给梁山卖命，为梁山送死。
这话让我冷静下来。是，把坏事当好事、盛事和壮举而大肆宣扬的例子，后世很多。
彭飞接着说，假如那样的话，我们心里肯定很痛苦。
那怎么办？我们看着林教头去送死？
他不一定死吧，有可能全身而退，有可能直接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离开这里，还可能被高俅活捉然后投降朝廷……
我们讨论了很久，边讨论边喝酒。讨论没有结果，但酒劲逐渐上来了，我们突然像武夫那样有了豪气和冲动。彭飞拿出摄像机，我们走出录像室，决心为林教头拍一部杀敌的纪录片，以表示我们的崇敬，并打算以此作为“林教头系列”的开始，甚至，拍完林教头，还可以拍花和尚、武松、燕青等我们喜欢的头领——犹如他们绝不会死，梁山的日子会漫漫无期。我们活着，就要为梁山留下一份珍贵的资料！
我们决定豪迈，我们决定勇敢，我们决定知难而进，我们决定在宋代用当时还没有的摄像机拍摄根本不存在的林教头的珍贵画面……但是，当我们走出录像室，我们发现，林教头倒在血泊之中，浑身已经冰冷。
他是深夜时分走的，现在天边有了微微的晨曦，朝阳正在由浅变浓，露水和稀薄的日光轻轻落在林教头的尸体上，落在血迹当中。林教头终究没有留下一帧动态的画面，他终其一生都只是一副静止的毫无美感的画面，像深夜时分布满雪花的电视机屏幕——雪花跳跃躁动，无穷无尽，但看上去，一切确实是静止不动的。
葬礼上
文/李黎
我活了一生，只是一个情感泛滥之徒，被虚荣折磨。我以为我死了没人会知道，在房子里烂得所剩无几。但是他们还是知道了，把我抬到雨花台公墓，把我火葬，并且准备把我的骨灰留下来，留着。
一阵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那就是我。有人看到了，有人没有。他们只是等待时间结束，等待我被烧完，新鲜出炉的骨灰装进盒子，他们就可以走啦。
来参加葬礼的人当中有一个女孩，是彭飞的孙女，活泼好动，拿着新买的摄影机一一拍摄这里的人。拍摄的同时，她还可以看到液晶屏幕上的一条颤动的曲线。曲线因为颤动的不同而显示出不同的心情。有的人不耐烦；有的人在笑我，笑我终于死了；有的人兔死狐悲；有的人在想我。
有的人被人必须死这个硬道理折磨得喘不过气来，悲愤而不得发，几近爆炸，但外表那么冷静、善良。
这些都被彭飞的孙女彭园园看在眼里，不过，别人都知道她手里的玩意有什么功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之一，人们各行其是，根本就是依据各自的心情和秉性。
彭飞是我生前好友，我们当时有一批好友，动辄在一起吃喝，探讨人生大事和一些无限琐碎具体的事。几个朋友中，只有彭飞结婚生子，他的儿子也如他一样，结婚生子——是一个女儿。我们几个人在彭飞的儿子和孙女的成长之下显得苍老腐朽，以至于彭园园都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是的，她比我们小了五十岁，没有什么理由和我们这些老鸡巴一起玩。
彭园园一个个地采访葬礼上的人，纯粹出于兴奋。不是我的死让她兴奋，而是这么多人让她兴奋。她二十出头，一直单独地生长着，难得遇到这么多人，一年只有一两次这样的机会。园园问他们对我的死有什么想法，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对死亡如何想，对今天的“聚会”有什么看法。人们一一回答，他们的话和心情呈现出一定的反差。除了曹寇，其他的人都在说谎。曹寇说：最近一直在死人，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我的看法是，死得好！
这是你的看法，那么爷爷您的心情呢？彭园园追问。
曹寇答：我觉得孤单，寂寞，还有点冷。
好，谢谢曹寇爷爷。彭园园掉头采访其他人去了，他们都在说谎，对此彭园园显得很无所谓。但是这让我很悲伤。我觉得心情可以和表情有一定的反差，但是心情不能和说出来的话有太大差别。于是我用悲伤影响天气，这大概是我生前死后力量最大的一次了。天空很阴沉，乌云几乎冲到地上，在即将撞击到人之前，示威一般地离开，这既没有伤害谁又保持着对任何人的伤害。风在人们的眼前吹过，让人凭空觉得眼里和脸上尽是沙子、灰烬和昆虫。公墓方面为我的葬礼准备了很多枯死的树叶，全部悬挂在树上，在风中它们会突然飞升，就要击中天幕，风小下来，它们就噼里啪啦地落在原来的枝丫间，下坠带来的力量使树乃至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天地间响作一团，声音悲切嘈杂，毫无章法和美感。
雨就要滴下来了，一些人抬头看着烟囱，看着烟囱顶端那些装饰般的烟，希望一切早点结束。一个死人不应该这么纠缠着世界，是吧。
我生前爱过一些女孩。有人会问：为什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些呢。非常简单，她不爱我，我必须找到下一位，不然，我无法证明爱的存在或者不存在。
在那些女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让我有想去死的感觉，因为我见过她一面，然后再也没有见过，也不可能再见。这种格局犹如我和她之间死掉了一个。那一面时间充沛，不是大街上的一瞥，不是拥挤的车厢里的轻微的撞击和靠近。同时，不再见面是那么确凿，因为我至今没有见过她。在这个葬礼上面，我依然没有看到她。或许她来了，因为她和我们是朋友；但是我只记得她22岁时的模样，不知道她老的样子，不认为她有老的样子。于是我断定她没有来，22岁时她没有来，那么就是一直没有来，不曾出现。在火化这个辉煌的时刻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很愿意用被点燃这个特权来换取见她一面。
认识她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唱着一首奇怪的歌，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那样的歌那么朴素、不可思议乃至神志不清。
“下面我要唱这首歌，送给一个女孩，歌和人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就是要把这首歌送给她，连我都不服气。我只见过这个女孩一面，之后有过一次擦肩而过。以后我再也不打算见了，因为见多了就不是见她一面了。感觉可能会不好，没有只有一面好。谢谢大家：
什么都不是我们什么都不是
只是被遗忘在世界的一个角落
要爱，只能够向天乞求
不论是什么年代为什么伤害
人性随手可卖，随手可买
你希望我陪你回到那一年的上海
风不断地吹起你眼里的怜爱
我看着我爱人彷佛看着更爱的人
提一盏风灯她从少女模样变成妇人
……”
我的朋友当中有个人叫小平，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他后来消失了，在我的葬礼上，他出现了，带着老婆和孩子。很多人敬佩他，敬佩他活生生地从无限繁华且对他逐步恩宠有加的世俗世界里消失了三十年。他的出现证明了他的消失和消失的巨大勇气。他还带来了年青的儿子和漂亮的老婆。
小平的儿子叫做赵胤山，二十不到，一眼看中了彭园园，想搞这个女的。赵胤山不知道自己是叔叔，他就是看中了犹如自己姐姐的彭园园，一直跟在后面。当我被推进锅炉房时，他跟着园园，当我被点燃时，他还是跟着园园，当我成为烟袅袅升空，俯视几十米下的亲友团时，胤山站在园园前面，接受她的“采访”，园园已经看到了胤山对她的念头，那是原始的爱，是来自细胞方面的爱。她微笑着和他说话。
也就是说园园完全接受了赵胤山，为什么这么快呢？因为小平的老婆有钱，给赵胤山买了一辆最时新的汽车，小巧玲珑，而且会飞。它只要发出一声金属质地的尖叫就钻进云霄。女孩都喜欢这种速度和速度带来的窒息感觉。
一切都被精明的小平看在眼里，他急坏了，把彭飞和他的儿子找来商量。
小平对彭飞说：完蛋了，我儿子要搞你孙女！
小平对彭飞的儿子说：侄子啊，我儿子看上你女儿了！
其他的人也围起来商量“对策”。有什么好商量的，赵胤山已经把园园拖上车，回头冲着聚散不定的人群象征性地招呼了一声，然后按下开关，飞离地面。他们提前离开我的葬礼，有失礼貌，于是赵胤山特地把小飞车往烟囱附近开，想和我这个叔叔打个招呼。
我即将散去，飞车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朝着前方的乌云扎进去。那片乌云是南京一个画家的私有财产。我很想提醒他们不要进去之后出不来，发生什么事故；同时我又担心他们钻进这片乌云之后马上就出来了，缺乏必要的时间造就彼此之间的神秘关系。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即将散尽啦，即将毫无痕迹，什么都不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突然多出了好奇心，想看看这两个小畜生究竟去干什么，说什么，怎么做到知己知彼。
园园在和我（的气体）打招呼的同时，看着她的摄像机，屏幕里出现的是关于我的红线，反映出了我的心思，她回头冲我喊：李爷爷，不用您操心了，你照顾好你自己吧。
赵胤山也对着其实已经不复存在的我来了一句，他莫名其妙地弄错了称谓，也喊我爷爷。他说：李爷爷，你放心死吧。
江冬（1篇）
总有些事情你迟早会记起
文/江冬
长途汽车通过了X县的高速收费站。齐远这时才打起点精神，透过汽车前方的玻璃，希望能发现某个熟悉的地点或标志。身边的妻子依然保持着睡觉的姿势，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紧闭。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在汽车通过收费通道的时候，她的眼睛睁了睁，眼球向他这边无神地转动了一下，同时两个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她是在给他一个微笑。她是因为做了一个美梦，还是因为醒来时看到他而感到高兴？一边想着，他也朝她笑了笑。但她并没有看到，她的眼睛又重新闭了起来。
过了收费站已经好几分钟了，汽车却一直在两旁显得有些荒凉的公路上行驶。难道收费站离县城这么远吗？如果汽车不进县城或者至少是不进车站，那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坐车？得问一问司机才行。可是对于司机，齐远有种隐约的厌恶。他想起司机似乎在开车时抽过一根烟——当时妻子先闻到了烟味，跟他一说，他也就闻到了，随后他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前面，发现只有司机头顶上有一缕流动的烟雾。“是司机呢。”他果断地对妻子说。“也许是太疲劳了吧。”“疲劳了就不要开车嘛。”“没事的。”不知为何，反而成了妻子来劝导他。
他还是朝司机喊了起来。
“师傅，要进站的不？”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要到福田去，到哪里下车呢？”
“要进站的呢，站里就有车。”司机马上回复了他。齐远觉得应该是自己的方言使司机感觉到了亲切，而这正是他此刻所获得的感受。
“快要下车啦。”他摇了摇妻子的手臂，妻子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快到了啊？”
“嗯。”
他当然并不能肯定，只不过想跟妻子说说话而已。
“通了高速快多了，今天只花了两个半小时，比以前起码快一小时。”
“哦。”
“要是司机开得快的话，还可以快半小时呢。”
见妻子对这个话题并无兴趣，他又立刻说道：“你刚才为什么笑啊？”
“什么时候？”
“就是过收费站的时候。”
“我笑了吗？”
“当然笑了。”
“那就笑了吧。”
妻子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似乎完全清醒过来了。
“啊，怎么没下雨了？”妻子看着窗外说。
“过了下雨的地界了吧。”
“东边日出西边雨。”
“差不多啦。”
“真好。”
“是啊。”齐远想到的是，他们下车的时候可以不用打伞了，况且他们根本就没有带伞。
汽车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口中央有一个花坛。齐远终于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直觉告诉他，这里就是去福田和去X县城的分岔口。这里的人和车子都多了起来，汽车慢吞吞地转向了右侧的公路。齐远突然想到可以就在这个地方下车，免得到时又走回头路。他起身站到了过道里，有点焦急地期待自己尽快做个决定。汽车突然停了下来。齐远马上发现对面正好来了一辆去福田的车子。这边的司机把头探出窗外，朝那辆车的司机喊了句什么，大意是说这里有人要去福田。齐远立刻抓出自己座位底下的旅行袋，朝妻子喊了句“走啦，下车啦！”那一辆车的速度也很慢，可是并没有要停的迹象。“它不停啊。”齐远朝司机喊。“会停的！”司机的话使齐远定下心来。门早打开了，他跳了下去，却立刻想起还有一个比较重的袋子在车上。妻子也往车门这边走了，左手挽着一个背包和随身的提包，右手提着那个大袋子。
“走啊，走啊。”
妻子的意思是要齐远先去赶车子，那个袋子她搞得定。
走过汽车的尾部，去福田的车子还在缓缓前进，不过可以看出是想靠边停住。齐远便一直等到妻子走了过来，接过她右手上的袋子，才往已经停住了的那辆车小跑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