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重大的诗歌事件,几乎都和网络有关。所有的好诗,几乎都发表在网络上。而那些不敢上网发表诗的,或者是网上发了也没人看的,自然是被淘汰了的诗人。当然,还有一部分人不承认网络诗歌,抱残守缺地守着那几个无人订阅的诗歌刊物。诗歌刊物的倒闭与尴尬,并不是说这十年诗歌的尴尬,而证明,发表和阅读途径已经转换。让诗歌刊物倒闭关门去吧,让那些意淫诗人哭去吧。独立写作人,不在乎这些。这十年,他们该怎么写还在怎么写,而且写得更多,更放松。他们还办起了民刊,也就是不要书号,不需要出版机构审查,自编自印自己赠送的诗歌刊物。这十年,诗歌民刊不下百种吧。网上诗歌,大约经历了BBS—博客—微博这三个阶段。随着论坛服务商乐趣园的关闭,论坛已经式微,“诗江湖”那种鱼龙混杂十分热闹的诗歌论坛,已经过去了。写博客这三五年曾经是诗人们的一个主要途径,但随着近两年微博的热闹,也有部分诗人,博客也不再更新了。长微博成了他们展示诗作的新场地。
C.诗的去功能化是对极权的消解。新世纪这十年,汉语诗歌本身也发生了极大变化,这个变化是,诗回到了它自身。诗就是诗,它不再是别的,不再是工具。白话文运动以来,中国新文学,在引进西方文学形式和方法的同时,它自身一直有一个自己的传统脱不掉,那就是“文载道,诗言志”的旧思维。新文学虽然在句法、章法、形式上,引进了西方文学。但是在思维方式上,在伦理道德上,在思考方式上,在“知识型”上,仍然很旧,没有一个新的逻辑,没有一个全新的看事物的方式。再加上“五四”以来的功利主义,也就是把文学当成唤醒国人的手段。再加上“抗战文学”和毛在延安为文学定的一个基调,1949年以后的中国文学,就被绑架在了宣传机器上。所有的文学形式,都丢失了它自身,而成为为某种意识形态作宣传的工具,诗歌也不能例外。这有如对文学施了魔法,文学掉进了一个走不出来的梦魇。有艺术追求、追求真理的几代人,都在为打破这个庞然大物而努力,都是试图挣脱这个梦魇。
就诗歌而言,从朦胧诗、第三代、断裂、下半身、无限制、垃圾写作,到废话,都在对诗进行去功能化,让诗回到它自身。而新世纪的十年,因为网络的多点发布信息和传播迅捷,因为权力无暇顾及诗歌领域,因为国门打开真相渐出,因为全球化信息传播,因为诗人的努力,因为白话汉语的成熟,诗,终于回到了它自身。“为……而写作”已经成为过去,诗本身就具有独立价值,正在成为共识。你读这十年的汉语诗,当然我说的是好诗,或者发在网络上的诗,而不是那些死气沉沉的纸刊上的诗,你会发现,题材变了,写法变了,呈现的东西变了,诗内逻辑变了,诗全变了。抒情的少了,古典意象少了,农业气息少了,赞美诗少了,押韵的少了,讲道理的少了,奉旨写诗的少了。去功能的极致,就是“诗啊,言之无物也”。极权,已经被诗歌消解掉,在诗歌那里,诗人是一个独立的人,才是这个等级世界之王。
D.诗歌的后现代倾向十分突出。先说语言方面的变化。汉语诗歌已经抛弃了文艺腔,而使用大众日常交流的语言。这看似简单,其实不简单,因为语言对应着思维方式,语言也对应着现实。口语能不能入诗,就像白话能不能入诗一样,曾经引起激烈的争论和反抗。白话对应的是古文,我们的生活,不可能老用古文来书写。口语对应的是文艺腔或者书面语,也就是他们曾经以为的诗的语言。同样,我们不可能老是用文艺腔来书写当下的生活。再加上网络的力量,网上聊天、发言、回帖,大多是简捷的,口语的,形成一种网络语言。诗在网络上发表,也可能会跟进这种网络语言。所以,目前,还在用文艺腔写诗的,几乎就没有了读者,酸掉了大家的牙齿。口语成了诗人通用的写作语言。语言对应着现实,诗人探索或者知道这一点,可以说,是经过了西方哲学的启发的。
所以,才有“诗到语言为止”,“诗从语言开始”,“除了能说得清楚的,说不清楚的,我们就应该沉默”,“语言就是唯一的现实”等等说法。再说诗的题材上的变化。这十余年,汉语诗歌在题材上,大多选取日常题材,只是诗人点点滴滴生活的片断式记录,宏大叙事、终极关怀、隐喻象征等题材,不见了踪影。而且诗歌多关注当下状况,不再云里雾里,不再假大空泛。在写作手法上,诗歌趋向扁平化,也就是,它不再立体,不再追求没有漏洞的圆满,不再押韵。而且,形容词也从多数诗人手下消失,比喻、象征、隐喻等手段,也被诗人抛弃。诗歌形式的变化更是惊人,“非诗化”成了诗人的追求。
E.介绍几个主要流派和诗人。这十余年,在诗歌圈子里,汉语诗歌呈现出十分热闹的场景,流派众多,争论不断。为人所知最多者,当属“下半身”、“废话”、“垃圾”等。“下半身写作”,所反对的当然是上半身,也就是反知识、反压抑、反道学、反思想、反僵死、反理性。“下半身”提倡的,与其说是性,不如说是生命力,是感性,是身体,是在场,是快乐,是生机,是青壮年。“下半身”以“诗江湖”为基地,创作出大量的诗作,使其理论和诗歌,得到一大批诗人的认同。声名远播,就连反对者,也在谈论它。“下半身”写作对于解放诗人的大脑,确实十分有效。中国人,我说的,是大陆人,打从一出生,经过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到工作岗位,所受到的教育与训练,都是束缚他的。语文教育或者写作课,禁忌更是多如牛毛,几乎到了除了歌颂无法下笔的地步。而“下半身”,对打破这些禁忌,是十分有效的一种方法。所以,“下半身”写作,是人的写作,是活人的写作。
“下半身”的宗旨,真实、具体、可把握、有意思、野蛮、性感、无遮拦。这个流派对汉语诗歌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将越来越大。写下半身诗歌的,有一大群人,如沈浩波、尹丽川、李红旗、南人、朵渔、巫昂、盛兴、李师江,最有成就者,就是他的倡导者沈浩波。沈浩波可算一个天才诗人,他的写作有如一架推土机,轰轰轰地向前推进。语言、修辞、比喻、性、国家机器,在他的手下都不是问题,他写得大气而真实,让少女脸红而让多数诗人不得不承认他的诗是极为有力的作品,沈浩波的诗有一种男性的阳刚之美,他出版的诗集有《一把好乳》《你妈贵姓》《蝴蝶》。
杨黎所主张的“废话写作”,在这十几年里,是响应者云集,但正如韩东所说,废话诗歌理论,妙不可言,能理解的,其实没有几个。自杨黎说“诗啊,言之无物也”以来,诗到底是有话要说,还是废话,到底是有,还是空,到底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就成了一个争论的话题。而这种争论,可以看成是汉语诗歌自第三代以来总体趋势的一个延续。诗自第三代以来,反文化、反崇高、反抒情、反隐喻、反知识、反宏大叙事、反人类代言、反体制、反厚重、反历史的后现代倾向,就一直在一浪一浪地进行。直到杨黎出现,把诗的意义也给去掉了,功能也被他解构了,诗就直接成了“废话”。“废话”是相对于“有话要说才写诗”一派而言的,废话就是沉默,就是无话可说,就是没有意义的话。杨黎第一个说出,诗就是废话。这是开悟了的话,是在从根本上说诗。就如禅宗里说,佛是干屎橛一样,是悟道的话。
一般刚入门者,无大修养者,不敢说这样的话,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也不理解这样的话。诗是废话,精妙之极地对诗的本质的说法啊。杨黎的贡献就在于,把自有诗以来的,诗要有话可说,这个框框给打破了,让诗进入了另一个领域,“空”、“无”、“负”的领域,他把诗歌的疆域给扩大了一半。如果把原来“诗要有话要说”算是一个正的、有的、实的疆域的话,算另一半的话。这是杨黎的绝大贡献处,也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人物。杨黎的诗集有《小杨和马丽》《五个红苹果》。“废话写作”,现在已经成气候,它在诗歌的去功能化上,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浪潮。“废话写作”让诗逼近了真实,诗人组合世界搭积木的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现在搞废话写作的人,非常多。
“垃圾派”是这十年汉语诗歌的怪胎,讨厌它的诗人非常多,但写“垃圾诗”的诗人也一样多。而且,“垃圾派”还呈现出生机勃勃、打压不垮、后继有人的势头。“垃圾派”,要说和我还有点关系,因为它的最早创立者,就是本人了。虽然后来我抛弃了它,但是,我时常还在想,它的生存土壤是什么?它的生命力在哪里?后来,看了因强拆而自焚的新闻,我就想明白了,“垃圾派”,它所对应的,正是目前中国的现实啊。中国乱糟糟的现实,就是“垃圾派”最好的土壤。社会转型,旧有的秩序被打破,旧道德旧规则不再能约束中国人,而新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残酷的现实,崩溃的道德,无望的生活,无聊的人生,正是“垃圾派”诗人的创作动力。当一种力量对人的压制到一定程度,而人又不能直接反抗它时,人就会采取自我毁灭的方式来与之对抗,比如自焚。“垃圾派”诗人正是用垃圾化自我的方法,与残酷的现实对抗。“垃圾派”继承了第三代以来汉语诗歌一路向形而下发展,向真相逼近的传统,直接将崇低作为一种诗学追求,展示人性和现实中最肮脏最无耻的那一面。“垃圾写作”中写得最好的,当属管党生、凡斯、丁目、曾德旷等等。
以上三个流派,只是知道的人比较多的流派,并不是说,他们就代表这十年汉语诗歌。汉语诗歌这十年,远比这热闹,远比这丰富,只是我手头资料有限,不能一一列举。比如提倡病态写作的唐煜然、倡导无限制写作的杨瑾、转向批判写作的朵渔、搞拆那中国的刘不伟,老诗人于坚与韩东,都写得极有成就。北京、成都、广州、南京等城市都集聚了一大群诗人,形成新的诗歌中心。论坛十分热闹,而诗会和朗诵会也不断,杨黎还首开全国诗歌巡回朗诵会。当然,我所说的这些诗人,都活跃在网络上。因而,结论是:好诗,都在网络上。
先锋的反面——我的小说经历
张墩墩/文
这里是冬天的石家庄,刚下过一场雪,早上我骑车上班,穿了棉袄,还有三条裤子。我的工作和文学有点关系,所幸关系不大。我也曾做过贩卖文学的工作,很不喜欢。作为一个稍微狂热的文学青年,以业余的方式对待文学,这种方式挺适合我的。我是阅读者,同时也是没有压力的写作者,我想写就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谁也管不着,唯一能左右我写作方向的,只有阅读经验。
十年前,也就是2001年,我离开华北平原的乡村,来到河北北部山区的一个小城市上大专。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我接触到了网络,认识到另一个小说世界。那时我周围的人没有人喜欢真正的文学,尽管我是在中文系,我和他们谈论先锋小说,没有人知道,除了几个老师,但我不爱和老师交往。
这是新世纪,所谓的先锋小说已经过时了,但如果你还没有玩过,怎么好意思在网上和人家打招呼!话又说回来,虽然先锋小说已经过时,但对于我这个初学者来说,它还是那么新鲜刺激。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乌青说过的一句话:他搞文学是为了创造。从他嘴里说出“创造”这个庸俗的词语很不容易,可见其开口时心怀巨大的诚意。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搞文学就是要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文学所能带给我的最大的乐趣——先锋作家的创作态度恰恰是创造欲无限迸发的典范。
回到小说上来。十年前,我对中国先锋小说了如指掌。当时那批被称为先锋的人都已度过了创作的黄金时期,盖棺定论的时候到了。余华、苏童,他俩常被放到一块儿,实际上余华的影响力远大于苏童,尽管就作品数量而言远不及苏童多。余华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一直把他当做写作上的老师。格非和孙甘露又是常放到一起的一对,两人都写得比较晦涩,不太喜欢。韩东、朱文,这二位让人感觉焦不离孟,是我的大爱。当然,还有马原、潘军、吕新、毕飞宇、北村等人,他们都曾写出过让我迷恋的作品。
“叙事的圈套、文字的迷宫”是那批作家讲究的东西,这玩意儿是跟西方作家学的,并非中国作家的原创。我相信,任何一个初习小说写作的人,只要才华够用,都会玩一玩这个东西,玩过以后,会曾经沧海地赞叹一句:小说是个技术活儿啊!我就是这样的,虽然才华明显不够用。这应该不是丢人的事。“叙事的圈套、文字的迷宫”玩多了终究会烦的,所以那一批先锋作家要么搁笔不写,要么转变写法,回到传统叙事上来。但是我不能否认,他们依然是当时最有才华的作家。
在中国,小说逃离不了“讲故事”的命运。我目睹了中国小说从“怎么写”
回到“写什么”的过程。小说的写法几乎已经被探究穷尽,而小说的实质性内容才是广阔无边无穷无尽的。这时我要写小说,把四个中国作家当成老师,他们是:韩东、朱文、余华和王小波。他们都写出过实实在在货真价实的好作品。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关注自我、关注内心的真诚作品才会让我由衷赞叹。先锋已经不再是表面的东西。叙事不用兜圈子,语言不用艰涩,关键是故事要地道,尽可能多地加入作者本人的价值观。
我开始觉悟:一个写作者,如果没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观,终究是个平庸的写作者,只有那些拥有自己独特价值观的作者(哪怕他的价值观是离经叛道的),才是出色的写作者——这就是当下的先锋。
我从上大学才开始接触网络,上网干什么?主要还是阅读。当时我最心仪的两个网站是“他们”和“橡皮”,分别是南京和成都的作家、诗人创办的。现在,这两个网站早已不复存在。你打开乌青的“果皮网”,在“电子书柜”里,能下载到当年的网刊,我将这些电子杂志视如珍宝。相对于诗歌网站来说,小说网站少之又少。而写小说的人,很多也有着诗人的身份。几年前,诗人写小说蔚然成风,无一例外,都写得不错。才华摆在那里,写不好都难。韩东早就开始写小说了,似乎已经放弃诗人的身份,成为大师只是时间的问题。杨黎也开始写了,出手不凡,他的《长东西》非常经典,后来更名为《向毛主席保证》印书发行,一时洛阳纸贵。
何小竹越写越专业,越写越勤奋。乌青自成一派,始终走在自己的路上。网络的兴起,无论对小说还是对诗歌来讲,都是一个膨胀爆发的机会。在网络论坛里,你能读到大量的来自民间的优秀小说。写作变成了非常自由和自我的事。新一代小说家不断涌现,像曹寇、李红旗、离、李黎、手指、红领巾、赵刚、李师江、张万新、张羞……这个名单简直太长了,说起来像相声的贯口。如果这本叫《橡皮》的书能一直做下去,他们的小说一定会被毫不吝啬地呈现。
相比之下,这些新作家的小说变得简单了,叙事手段非常单一,语言也不绚丽多彩,难得的是,这样的小说能给你带来前所未有的阅读快感。用简单的语言讲一件简单的事,这真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典型的例子是乌青制作的一个名叫《快读小说》的网刊,里面收录的小说无一不让人读得痛快。前年,我和朋友们创办《干》网刊,我负责小说方面的编辑,选稿的标准就是有无阅读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