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被我娇生惯养,显得大大咧咧毫无防范之心的小飞,被过路的人拐走了。
每晚上了床,我睁着一双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稍有风吹草动,甚至没有风,草也没有动,我摸下床轻手轻脚去开门。门一开,跛子和二崽就蹿到我跟前。起先跛子的两边分别站着小飞和二崽,现在只剩下一边,另一边却空着。
连续这样空着,总是这样空着,我承认了事实,我只有放弃。
我希望何强保持住沉默,不要在我的面前谈狗,更不要在我的面前谈二崽。
否则对他和二崽都没好处。我发现我是个心眼很小的人,尤其在小飞失踪以后。
一天下午,我端着碗站在门口吃饭,准备把一根骨头扔给跛子,可它不在,二崽也不在。一只又脏又瘦的小狗跑过来,摇着尾巴看我吃饭。
“去。”我踹了它一脚。
它叫着翻了个滚,爬起来后胆怯地望着我,但还是不肯离去。我转身进屋继续吃饭,吃着吃着,心中一动——
刚才那只又脏又瘦的小狗,它不是小飞吗?它的胸脯上不是有一撮黄色的绒毛吗?
我肯定看见了,在那些肮脏的黑毛之中,有一撮黄毛,不偏不倚,刚好在胸脯的正中。
如果不是这一撮黄毛,我不会为之心动,而正是这一撮黄毛,我心中已经淡去的小飞,又重新回到记忆中来。
我扔下碗冲出门外,没见到它。我并不着急,它出现了就不会跑远,不会离开这一带。
果然,顺着我选择的第一条路线,一去就找到了它,那是在乡政府的旁边,它正在垃圾堆上嗅东西。我轻轻地走过去,蹲下来。
“小飞——”我喊。
它摇着尾巴跑过来,到我跟前时,因为摇得过猛,连屁股也跟着摆动。看它这个样子,也许刚被拐到别人家,它就跑出来了;也许路太远,它成了一只流浪的野狗。
我很高兴,以致弄湿了眼眶,看什么都是模糊的。我这副德行,幸好没有被何强看见。模糊中,仿佛小飞瘦得只剩下一根尾巴。这不要紧,我会把它养胖,比原来还要胖。
小飞这狗日的,它居然又回来了。
它的母亲也认出了它,重新接纳了它。只有二崽对它满怀敌意,它们之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比起小飞,二崽显得既大且壮,这和从前刚好相反。二崽抓住一切机会欺负小飞,它轻而易举地就把小飞按在身下,并昂着头,随时俯下去撕咬。遇到这种情况,我必然追打二崽,搞得二崽看见我就跑。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过分,可为了重新回来的小飞,我只能这样。对不起了二崽,你们是兄弟嘛,如果你不欺负小飞,我也会给你东西吃。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小飞赶上并超过二崽。我的决心之大,宁愿我不吃,也要给小飞吃。为了让小飞新长的肉包住突出的肩骨和腿骨,我用了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小飞继续被欺负。随后,小飞的身高逐渐超出二崽,虽然看上去还是二崽要健壮一些,但面对小飞,它已不再像从前那么肆无忌惮了。它们都在有意识地避开对方。
大凡狗的胆量都差不多,它们靠体力定强弱。
又过了半年,小飞长得更高更壮了,它一出现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看着那些吃惊的表情,我带着它东奔西走,我当然要炫耀,在本地狗中,我还没见过比小飞更大的狗。
这时,所有的人(包括所有的狗)都看得出,从块头到力量,二崽早已不是小飞的对手。
我家搬进县城后,小飞受到更多人的称赞,这家伙自小就大大咧咧,对陌生人从不回避也不提防,它大概以为天下的人都和我一样,把它当成宝。
它第一次上街,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吓了一跳,可走出去不到十米,它的尾巴便高高地卷在背后,哪里新鲜,它就到哪里去闻一闻,嗅一嗅。它在人群中穿梭时,常常使那些猝然见到它的女人发出尖叫,等它走开,她们才拍着胸口露出虚惊一场的笑容。
我的新同学都喜欢小飞,他们好奇地围着它,尽问些幼稚的问题。说句实话,我不喜欢他们。和他们在一起,我老想远在乡下的何强,而一想起何强,我就觉得城里的小孩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
我对乡下念念不忘,小飞却迅速融入了新环境。整个县城的人几乎都认识它,在街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呼喊小飞的声音此起彼落。然而好景不长,小飞在人类社会的风光注定是短暂的。
政府规定,机关不得养狗。随即各单位掀起了一场打狗运动。
小飞是狗,自然也成为被打的对象。
一天晚上,我快要睡着时,听见我爸和隔壁的李叔叔在商量小飞的事情。我赶紧竖起耳朵偷听,而他们商量的结果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说形势紧迫,与其被别人打死,还不如自己把它杀了。他们不光要杀小飞,还要在李叔叔家煮小飞的肉吃。
我躺在床上愤怒地想,你们这两个杀人犯……不,杀狗犯……我爸说这事不能让我知道,明天趁我上学时再把小飞带到河边去杀。
我知道李叔叔喜欢吃狗肉,时不时地自己掏钱去买狗,可他还在那里假惺惺地叹息。我猜他肯定在想,这真是一条难得的好狗,因为肉多。
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小飞给杀了。
我悄悄下床,到后院带着小飞溜出门去。那天晚上,天空布满了星星,我们顺着一条通往后山的路,朝山上走去。小飞很兴奋,它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半夜带它离开县城,它可不分时间,只要出来玩它就高兴。我们坐在山坡上,刚好是在天上的星光与县城的灯光之间,我摸着小飞的头和背,坐了很久。
“你不能回去了,”我说,“有人要杀你,知道吗?”
它不知道。我下山时它照样跟着我,再怎么赶它也不走,最后,见我发火了,它才坐在路边,看着我走远。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想心事,我的心事就是让自己什么也不想。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去。我做了个梦,这个梦不像平时做的那些梦,这个梦条理清楚,逻辑分明,真实得跟亲眼看见一样。
我梦见小飞被我爸和李叔叔带到河边,他们连绳子也没用一根,小飞乖乖地跟着走,还以为他们带它去玩。在河边,我爸让小飞躺在一块石头上,然后两人按住它,李叔叔从后腰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刀,只见小飞的鲜血瞬间就把河水染红了……
我从梦中醒来,天刚亮,望着窗外的光线,我一时分不清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我下意识地起床去开门,刚一打开,小飞就朝我扑来,差点没把我扑倒。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它怎么回来了?喜的是它回来了说明那只是一个梦。
吃过早饭,我爸比我先出门,这一天他和李叔叔忙着开会,没时间对小飞下手。我暗中想,绝不能让那个梦变成现实。
我又带着小飞上了山,而且走得更远。我有一种预感,这也许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
我尽量多待一会儿,把问题的严重性反复告诉它,在我看来,它不是一般的狗,就算听不懂我的话,连续两个晚上,我的异常举动总该引起它的警觉吧?
我起身离开时,看它恋恋不舍的鬼样子,我已经无话可说,伸手指着它,意思是别再跟着我。
第二天早上,小飞没有出现,它再也不会出现。我爸找不到它,露出一脸的不解,我却显得若无其事。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我终于赢了。小飞没有被杀死,更没有被吃掉,虽然我失去了它,但我并不难过,我知道它活着,就在某个地方。
你见过一条黑色的狗吗
我家从乡下搬进县城前,有一条狗让我深深体会到了“神秘”这个词的含义。当老师在课堂上说出这个词,我只是觉得它很新鲜。而那条狗,它的神出鬼没、它的难以接近、它站在远处与我对视的姿态,总要触动我身体中的某一根神经,不由自主我就兴奋起来。
它是一条黑色的狗,非常黑,比最黑的狗还要黑一点。
我养的小飞和何强养的二崽,以及它们的母亲跛子,经常集体跑出小巷,半天不回来。开始我以为它们出去觅食,并未在意。一天下午,在我家背后的悬崖边,我看见河谷对面与这边平行的山埂上,站着一排狗,其中就有小飞、跛子和二崽,那条长着花斑的狗也在。它们的中间是一条黑色的狗,非常黑,比在场的黑狗都黑。
我大声喊小飞和跛子的名字,我知道即使不用那么大声,它们也能听见,可是它们站成一排,一动也不动,仿佛在向我示威。
我觉得不对劲,它们怎么会不听我的话呢?要在平时,早就跑过来了。我猜这跟站在中间的那条醒目的黑狗有关,它究竟有什么能耐让我养的狗胆敢无视我的召唤?我对小飞和跛子生气的同时,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开始留意河谷的对面。常常是,先只有黑狗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就站满一排,这些狗到来之前,我仔细地观察那条黑狗,它真是黑啊!
我决定靠近它,搞清楚它究竟是何方神圣。当它们又站成一排,我冲下河谷,顺着山坡往上爬。为了不让它看见,我没走小路,因为小路暴露在收割后的玉米地中间。我隐蔽在草丛中,像某种动物正在捕猎,我小心地一点一点接近猎物,快到山埂时,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准备作最后一击,也就是突然出现在它们面前。
我的突然出现,把站在山埂上的狗吓了一跳,但是,我也被吓了一跳,我在对面看见的狗都在,唯独没有那条黑狗。
我四处察看,四处寻找,小飞它们蹦蹦跳跳地跟着我,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和一条黑狗在一起。
也许它发现了我的举动,提前溜走了。
我又干了一次,这次我改变了方向,加快了速度。结果连它的影子也没有见到。两次失败,我总结出两点:一,它太精明;二,我不够隐蔽。我跟它较上了劲,不就是一条狗吗?我得想个办法,让它在我面前把脸丢尽。
我看见山埂下有一块凹处,平时它们就站在凹处的上面,如果提前躲进去,等它们到了突然跳出来,看它还能往哪里跑?对,就是这样。
我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地来到凹处,蹲下后,我尽量往里靠,耐心等待着。不久上面有了动静,而且动静越来越大,那是它们用鼻子使劲嗅东西的声音,我估计该来的都来了。
这下你没说的了吧,我想。然而事实正好相反,上面的场景让我哑口无言,黑狗又不在。
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件事,做梦都在想。本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很正常,但我做的梦太不像话,人不人狗不狗的。它明明是一条狗,可是它坐在那里,以一副长者的模样,给围着它的狗讲熊外婆的故事。
第二天我直接来到对面的山埂上,其实我已经失去了信心,失去信心又要做某一件事,这就叫耍赖。从凹处到山埂,只需一瞬间的时间,现在我连一瞬间也不要了,我就站在这里,来不来由你。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几分自暴自弃,又有一种强撑的得意。
我终于看见它了,但不是在这边。它在对面,在我站着看这边的那个位置。
同样的,起先只有它一个,接着它的身边就站满一排。我倒抽一口凉气,感觉极其不好,仿佛我变成了狗,而它们是人。
还是各就各位吧,你们过来,我回去。
我问何强有没有看见那条狗,何强说没有,于是我把情况详细地告诉了他。
“是狗王,”何强说,“它不喜欢人,只和狗在一起。”
我从没听说狗也有王,假如狗真有王的话,这条黑得不能再黑的狗,应该就是狗王。我在想,除我之外,还有谁见过它?
前不久我们刚学了一篇课文,是一个记者的采访记。关于黑狗,我想效仿记者,对附近的人进行一次采访。
听了我的想法,何强哈哈大笑起来,他正在啃一块玉米饼,咬碎的粉末喷得满地都是。同时他被呛着了,一笑就咳嗽,还没咳完又笑,好不容易咳完笑完,他说:“嗯嗯,是该好好采访一下。”
看他笑成那样,我以为他要反对,没想到他表现得比我更有兴趣。就算他口是心非,我也顾不上了,我迫不及待一门心思要进行采访。
“我们是站在小巷问过路的人,还是挨家挨户去采访?”我征求他的意见。
“先站在小巷问过路的人,”他说,“然后挨家挨户去采访。”
既然是采访,一支笔、一个笔记本总该有的。我从书包里掏出用红塑料皮包装的笔记本,那是我爸刚送我的,还没有用过。我左手拿着打开的笔记本,右手握住笔举在空中,做出一副随时都要记录的样子。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小巷那头匆匆走来,我赶紧走到路中间,何强站在一边,把手插进裤兜里,脸上似笑非笑的。
“请问,”我对来人说,“你见过一条黑色的狗吗?”
“没有。”她说。
她不打算停下来,她回答问题时仍然在走。我第一次充当记者,面对这样的场面有些不知所措,我正犹豫要不要追上前去,她已经走出了小巷。
我把两只手放下来甩了甩,那种姿势做久了难免有些发酸。
“又来一个。”何强小声说。
那是个年龄不小的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大口袋,里面的东西压弯了他的腰。
我走过去弯着腰问:“你见过一条黑色的狗吗?”
他歪着头看我一眼,走到小巷边蹲下来,后仰着把口袋放到地上,他脱出套在肩上的绳子,随后喘了一口气,我们听见他的嘴里发出类似吹口哨的声音。
“你是说一条黑色的狗吗?”他问。
“是的。”我说。
“有多黑?”
“非常黑。”
“黑到什么程度?”
“比你见过的黑狗都要黑。”
“嗯,像这样黑的狗我倒没见过。”
“好的,谢谢你。”
采访还算顺利,虽然他没有见过那条黑狗,但他接受了我们的采访,照这样下去,总会访出结果的。
我们又采访了几个人,看得出他们对那条黑狗感兴趣,问题是这并不重要,他们不是本地人,而是过客,感兴趣说明他们不知道,他们越感兴趣,我们就越达不到预期的目的。我和何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我们决定放弃在小巷的采访,按照事先的计划,上门去采访本村的人。
何强建议从张老头开始,我认为有道理,张老头是个孤寡老人,他爱串门,爱在我们面前唠叨,对当地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张老头见我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笔记本,很正式地采访他,一下来了精神。
“你们想问什么呢?”他说。
“你见过一条黑色的狗吗?”我问。
“黑色的狗有很多,”他说,“本地狗基本上都是黑色的,十条中最多有两三条长着花斑或者黄毛。这么多黑狗,你问的是哪一条?”
“是最黑的那条,”我说,“总之我还没见过比它更黑的狗。”
“是的是的,”他说,“同样是黑狗,但黑的程度不同,有的不怎么黑,只能勉强算着黑狗,有的就黑多了,像煤炭一样黑。你说的这条狗有没有煤炭黑?”
“比煤炭还黑,”我说,“至少和那些黑得发亮的煤炭一样黑。”
“你说对了,”他架起了二郎腿,“煤炭也是这样,掺杂了泥巴看上去灰蒙蒙的,不够黑,也不经烧,你知道煤炭越黑质量越好。”
“这跟狗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把话题转到狗身上来。
“怎么没有关系?”他说,“我们不是在拿它跟煤炭作比较吗?那些黑得发亮的煤炭多好啊,是不是?”
显然他很愿意和我讨论煤炭的事。站在我身后的何强,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接着他转身冲出门外,我听见他在外面强压着声音笑个不停。
“老年人就是话多。”我出来说。
我们想找年轻一点的,张老头家旁边就住着一对新婚夫妇,他们大约半年前结的婚,新娘子是外地人,长得娇娇小小,怎么看都不像是下地劳动的农民。我们见门开着,便直接走了进去。
“喂,那条最黑的狗你是什么时候看见的?”何强突然抢在我的前面说。
新郎埋着头坐在板凳上,他的面前有一些瓷碗的碎片,另外,一些不该放在地上的东西,也散落一地。我们听见里屋有女人啜泣的声音,不用说,那是娇娇小小的新娘子在哭。
“我他妈只见过最黑的人,”新郎说,“你们两个小狗日的还不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