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良慢慢踱步回了书房,低着头不言不语,心里还在想着事情,关上书房的门,张良跪坐在了书桌旁,一如往常看书一样。但现在,他却已无半分看书的心思。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既没有动,也没有收拾东西,这样渐渐地就过了一个时辰。
张良散尽家财的话传了出去,此时过往的路人邻居也开始加入了搬运大军,似乎要把张府掏空,路人和邻居就没下人门客那么客气,凡是见了面的东西就给拿上,沉重些的家具也不能幸免,看那阵势,真有英法联军进入圆明园的气势,凡是能带走的东西,几乎都被搬走了,只差再放他狗(和谐)的一把火。毕竟“有便宜不占,不是王八就是王八蛋”嘛!只有这张良祖上三代人用过的书房,没有人来搜刮,可能是知道张良在这里面,也可能是门前倚柱抱剑的公孙止那令人胆寒的杀气让人望而却步。
府上传来了杂吵的声音,张良知道那是人们搬运家财的声音,也不去理会,思及祖上两代,五世为相,加上贵叔辛苦经营,存了这么些家资,却突然间被自己一句话败的一干二净,平时自己还说姬如玉败家,结果自己败起家来倒比姬如玉猛烈万分。也不知老爹泉下有知,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败家子?张良苦笑,管他怎么看待,反正带不走的东西,贪恋也是没有用的。
张良独坐良久,忽然想起弟弟张恭还在北郊狩猎,也不知贵叔派的人找到他没有,思及至此,便想出房门看看日晷到了几时了。抬起头来,正看到纸窗外一个懒懒散散的背影,斜靠着柱子,一动不动,似乎与柱子早连成了一体。张良认得那背影,正是公孙止的,微微一笑道:“公孙兄既然早已来了,何不进来坐坐?莫不是外面太阳大好晒暖?”
公孙止听到这话,哈哈大笑,道:“好晒暖个球,庄稼都给晒死完了,我只想着天下它两场大雨,纵然淋个湿透也痛快。”话没说完,人已推门进了屋来,迎着张良的微笑,大步走向张良,左手依然拿着那把破剑,右手提个木箱子,沉甸甸的,怕不下有五六十斤,到了张良面前,把箱子往书桌旁一放,便面对着张良坐了下来。
张良笑道:“方才子房散金,想来公孙兄必是大捞了一笔,看公孙兄那轻功身法,子房真是望尘莫及,自愧不如。”
公孙止道:“你还好意思说,硕大一个家,被你三言两语给败光了,而且自己也不留一点,你现在去前边看看,还能剩下些什么?”这公孙止倒是有意思,明明他自己就是抢的最凶的那一个人,不但不躲着张良,反而来这书房,像是生怕张良不知道自己获得的成果,还作出一副家长的样子,斥责张良败家,倒也是世间少有了。
张良道:“子房对这些身外之物并没有留恋之心,再说,我既知你会拿,我又何必去拿?”
公孙止道:“我就是知道你不会拿,我才赶紧去拿,不然晚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张良看了眼书桌旁的箱子,问道:“这些便是你的成果?”
公孙止道:“对呀!不,不是我的成果,是你的成果。”这话倒是事实,张良若不说散金的话,公孙止哪里能拿到这么多金子?
张良挪耶道:“只怕有六十斤,公孙兄倒是手快。”
公孙止毫不在意张良话中的语气,自顾自掂了桌上的凉水,仰头喝下,抹了一把黑黑的胡子,道:“嘿!六十斤,这可不止,两斤一块的金锭,我整整拿了四十个,这里面整整有八十斤。”
张良笑道:“公孙兄不愧是习武之人,八十斤的箱子,掂在手里竟像是空的一样。”
公孙止道:“我倒宁愿它是空的,只可惜你纵然能习惯过苦日子,我也不习惯过苦日子。”
张良道:“此话何解?”
公孙止道:“你倒是潇洒,一句话散尽千金,我却还要填肚子呀。不拿这么一点东西,以后跟着你走东闯西,不是得喝西北风了?”原来这公孙止拿这么些金子,却是为了张良拿的。
张良笑道:“公孙兄要拿这么些东西,我倒毫无意见,只希望以后赶路,别为这些东西拖累我而耽误了时辰。”公孙止拿这么些金子,是要陪伴张良,却被张良说的好像一无是处,一脸的嫌弃样,巴不得他离开自己才好。
公孙止也毫不在意,道:“你放心,纵使拿着一百斤,我也比你走得快。”自信之色,毕露无疑。
张良道:“早听舍弟说公孙兄武艺高强,一剑在手,三五十个人近不了身,想来恭儿所言非虚。”
公孙止抱拳道:“公子谬赞!愧不敢当。”话虽如此,脸上却没有一丝羞愧的样子,反倒是理所当然。
张良笑道:“公孙兄就不用谦虚了,子房虽不擅武,但君子六艺,子房也可说是尽皆通达,以在下眼光看来,公孙兄的剑术,的确已登一流境界。”公孙止默笑不语。
张良又道:“事到如今,公孙兄可否透漏你的前尘往事?”
公孙止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倒也没什么前尘,我也没有什么大的秘密,只是我那些不堪回事的往事,回想起来,常常令我悲痛欲绝。”
张良宽解道:“既然如此,那便休提了罢。”
公孙止道:“无妨,说与你听,或许能解开我的心结也不一定。”
张良正色道:“愿闻其详!”
公孙止道:“想来公子定听说过公孙龙吧!”
张良道:“自然知道,公孙龙乃刑名家代表人物,曾做过平原君的门客,擅长辩论,他的代表作《公孙龙子》我虽然没看过,却也是盛名在外,特别是《白马论》,常使人津津乐道。莫非公孙兄与公孙龙前辈有渊源?”
公孙止苦笑道:“不错,公孙龙正是家父。”
张良奇道:“子房读书虽多,但对于家长里短,并不太去关心,想来印象之中,没有听说公孙龙前辈有过儿子。”
公孙止道:“不错,七国之中,知道家父有儿子的人只怕寥寥无几,家父从平原君门下起,到后来隐居小河村,都不曾生育子女,到了五十岁,老来得了我这么一个儿子,家父欣喜之下,对我百般疼爱宠溺,想把一身名家之术,尽传于我。而我从小听他述说名家之术,久而成腻,不但不喜欢名家那些绕弯弯的歪理,反而喜欢舞刀弄剑,他越要我学名家,我就偏要去学剑术,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和他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终于有一日,我愤而离家出走,去追寻真正的剑道,把他也是气得吐血,指着我发誓从此没有我这个儿子,至此他就病魔缠身,身体每况愈下。”
“我听说盖聂乃当今剑术第一大师,于是我便到了榆次,想跟随盖聂学习剑术,奈何盖聂剑术并不轻易传人,但是我并不气馁,他不愿收我为徒,我就一直跟着他,看他练剑,然后偷偷地学,过了有一年,盖聂把我叫进屋去,说道:‘经过这一年我对你的观察,发现你的确是个好苗子,很有天分,而且也够勤快,我就破例收你这么一个弟子,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些条件。’当时我很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道:‘师父请说,弟子无论什么条件都能答应。’盖聂提出了三个条件:一、学剑三年,务必专一,不可分心,三年之内,不可出门;二、艺成之后,不可张扬,需低调行事;三、剑术是用来杀人的,杀人会招致祸患,所以三年之后,你自离去,也别跟人说我是你的师父。我当然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于是我跟随盖聂学了三年的剑术,三年之后,方知剑术之道,博大精深,纵使再有十个三年,我也难登顶峰,师父的剑术,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虽然我舍不得离开,但是三年之期已满,我不得不离开。”
“离开了榆次之后,我想不到自己要往哪里去了,想来天下之大,剑术高超者甚多,却少有能入我眼的了,当时自觉虽剑术远不如师父,却也可纵横江湖。只是想到师父的三个约定,所以只能低调地活着,并没有去闯一番名堂,想来师父的心胸之广,目光之远,便在这里了,若是我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只怕来挑战我的人早已把我杀死了,纵然没把我杀死,于剑术上也难有精进。师父说的没错,剑是用来杀人,不是用来吹嘘比斗的。”
“我既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没什么好拜访,便起了回家的心思,毕竟离家四年多,家里音讯全无,心里总是有点挂念的。回到家里,发现老父已然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身上连一块饱满的皮肉都没有,干巴巴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架,只留着最后一口气等我回来,见我最后一面。当时那情景,他空洞洞望着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却一辈子都不愿想起。我到家的第二天,家父就去世了。临终前,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却终是没有说出来,而他,也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我埋葬了他之后,就开始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好在早已习惯,倒没有太大的不适,后来过不惯贫苦的日子,又想不出赚钱的玩意,才到你这张府混口饭吃,不想现在,倒又要四处漂泊了。”说罢又是一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