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屋宇树木似乎还没褪尽落日的余辉,依然有淡淡的浅金色的轻纱薄薄地笼罩。
街道上车水马龙,但白日的暄嚣浮躁已经悄然淡去。
唐意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斜依着廊柱,借以掩饰那些微的局促感。
澹台凤鸣在另一根柱子旁,弯着腰,状似随意地将两手搭在栏杆上,俯瞰着满院的梨花。
曾经如此亲密的两人,在相隔四年之后,第一次的独处时光,在被众人刻意撇下后,不期而至。
这其实让他们彼此都觉得很尴尬,很不自在。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隔着半条走廊,就这么静静地呆着。
看着夕阳一寸寸地落下去,清清浅浅的月亮显出来,朦朦胧胧地洒下飘渺的月华,淡淡的梨花清香若有似无地在弥漫在空气里。
“饿了吧,”良久之后,还是澹台凤鸣先打破沉默:“要不要叫东西吃?”
唐意放下早已冷透的茶:“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意意~”他叫住她,叹息:“只是吃顿饭而已,我不会把你怎样~”
唐意沉吟片刻:“这里太静了。”
名满京城的梨香园,居然除了他们,再无第三个客人出入,明显是澹台文清做了手脚,清了场地。
这种刻意的安排,让她很不舒服——似乎,她与他之间,必需在今天谈出一个结果。
看出她的不安,澹台凤鸣提出折衷方案:“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即使一句话不说,能跟她呆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这个事实已让他非常满足。
不管她怎么想,他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算了,就在这里吃吧。”唐意想了想,补了一句:“下次不要这样了,很不自在。”
这里毕竟是京城,他虽然是便装出游,难免撞到熟人,传到太后耳里,总归是不妥。
澹台文清可能正是出于以上考量,才会清场的吧?
澹台凤鸣眼睛一亮:“想吃什么?”
她说下次不要这样,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们之间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象今天这样独处的机会?
“随便。”唐意无可无不可地答。
澹台凤鸣也不坚持,把掌柜的叫来,点了几样她爱吃的菜和一坛花雕。
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么人在一起。
菜很快上齐,依然摆在亭子里。
带孩子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唐意其实还真有些饿了。
但是奇怪的是,看着一桌子她喜欢的菜式,默默地吃了几口,一时只觉寂寞难言,一丝淡淡的酸涩在心底漫延,渐渐地堵在喉头,令她食不下咽。
澹台凤鸣喝着酒,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停了箸,诧异地问:“怎么不吃了?菜不合口味?”
“你这么盯着,叫我怎么吃?”唐意脸上微微发烧,不满地瞪他。
澹台凤鸣苦笑:“要不,我转过去?”
他也不想这样,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有什么办法?
隔了整整四年,才终于可以跟她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与她有关的,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他都不愿意再错过。
“算了,”唐意叹气,把筷子放下,递了个空杯过去:“给我一杯酒~”
“你酒量不好,还是喝茶吧~”澹台凤鸣斟了一杯热茶沿着桌面推过去。
“瞧不起我?”唐意瞠着圆亮的眼睛,倔强地瞪着他。
他拗不过她,只得帮她换了个杯子,斟上酒推过去:“你明知道,我是担心你~”
海岛上条件艰苦,季雪窗虽医术绝世,可惜环境限制,又是个丧偶多年的鳏夫,膝下并无儿女,哪里懂得照顾女人坐月子?
她生了糖糖,落下一身病,也不稀奇。
唐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重又把空杯子推过去:“再来。”
“慢点喝~”澹台凤鸣不想拂她的意,又怕伤着她,显得很是无奈:“这酒味甘醇,入口顺畅,后劲却足。”
唐意一连喝了三杯,周身发热,胃中火辣辣地疼,脸上更是烧得厉害,斜着眼睛看他:“老实说,是你计划的吧?”
“什么?”澹台凤鸣挟了菜放她盘子里。
“你把我娘和罗衣带来先让我感动,然后又诱惑我喝酒,想把我灌醉了,稀里糊涂跟你回宫,是不是?”唐意眯起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那么,你想跟我回宫吗?”澹台凤鸣没有急着否认,只淡淡地看着她,心,紧张得揪起来。
“你想都别想~”唐意啪地一掌拍在桌上,竖起眉毛喝道。
“那你还担心什么?”澹台凤鸣强抑住失望,微微一笑:“宫墙再高,困得住你的人,困得住你的心吗?”
这本来是她想说的话,由他嘴里说出,不知为何,竟让她的心一阵阵的刺痛。
唐意想要笑,掀了掀眉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知道就好。”
“不过,”澹台凤鸣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把酒杯拿回来:“这酒还是少喝为好。”
唐意也不坚持,任他抢走自己的酒杯,伸手,捞过他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为什么放了罗衣?”
四年,不是什么人都坚持得了的。若说只是做戏,未免入戏太深。
“她是你妹妹。”他轻描淡写地道:“这对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他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翻云覆雨,顷刻间定人生死。
从死囚里放走个把人,真的是小菜一碟。
可即便如此,他也有被命运掌控,无力回天之时。
她运气不好,刚好属于他无能为力的范畴……
“这么说,”唐意沉默良久,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这一切,都只能怪我咎由自取?”
如果不是她阴差阳错地在慕容铎面前背出那几句诗,她的人生,岂非完全被改写?
糖糖,也不至于到现在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们之间的矛盾,将会被完美地掩盖起来,也许永远都不会被揭露?
他们一家,是否真的可以象所有小说的结局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意意?”澹台凤鸣见她垂着头,久久不语,伸手越过桌面,试探地推了推她的肩。
唐意顺着这一推之力,软绵绵地往桌下滑去。
“意意!”这才几杯酒,怎么就醉了?
他骇了一跳,急忙扶住她,绕过椅子过去一看,呆住了。
唐意卷翘的长睫覆盖着紧闭的双眸,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意意~”他情绪大乱,伸臂紧紧地将她环在怀中。
他从来也不曾这么绝望过,她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可她的心却离他好远,感觉不管多么努力,她依然与他渐行渐远,终将远离他的视线。
“皇上~”微风飒然,亭子里已多了一条人影。
“柳夫人和小姐已安全送回家了?”澹台凤鸣收拾起情绪,淡淡地问。
“是。”上官雅风躬身答道。
“知道了~”澹台凤鸣低头注视着怀中的佳人,没再吭声。
“唐姑娘醉了?”上官雅风轻瞟了她一眼,低声问:“是不是该把马车赶进来,送她回去?”
澹台凤鸣没有说话,目光未稍离她片刻。
“皇上,”上官雅风略有些局促,轻声催道:“季大夫说……不能回去得太晚,糖糖睡前见不到她,该哭闹了~”
第一次带她出游就不守时,以后再想让她出来,可就难了~
他不说话,突然站起身来,把唐意负在了背上,飘然跃下亭子。
“皇上?”上官雅风大吃一惊。
“朕会送她回去,不许跟着!”声音传来,他已去得远了。
唐意本来昏昏沉沉,夜风一吹,梨花清香扑鼻而来,慢慢有些清醒。
伏身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隔着衣衫传来的体温熨烫着她的心——那么温暖,那么舒服,那么的令她踏实。
想着这些年流离在外,糖糖所承受的那些苦远比同龄孩子大得多,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了他的背。
“你,醒了?”澹台凤鸣放慢了脚步。
“呜呜~”唐意委屈得不行,拳头雨点似地落在他的后背:“后宫里那么多女人还不够,为什么偏要来招惹我?”
“我也不想这样~”澹台凤鸣心中苦涩:“可是,我的心不受控制,总是往你那里跑,有什么办法?”
“你已经把我们母子抛弃了,为什么还要来找?”唐意越想越伤心,不顾形象地大哭,眼泪鼻涕全都擦在他的衣服上:“你凭什么把我的人生搅得乱七八糟?存心不让我过安稳日子,是不是?”
“对不起~”他惭愧之极,除了道歉,无词以对。
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也会成为她沉重的负担。
可是,要他放弃她,不爱她,似乎更艰难!
“你害我们母子流薄荒岛几年,一句对不起就想算了?”
呜呜的哭声,在冥寂的夜空里显得隔外的凄惨。
他心痛如绞,默不吭声地低头疾走,漫天飘落的梨花如同他的心,碎了一地。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她扳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对着那双漆黑的星眸哭得惨兮兮。
“好,”他静静地看着她,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嘶哑而沉痛,象把钝刀,慢慢地扎进心脏,戳得鲜血淋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见你们。”
他退出她们的生活,还她们母女一个清静的环境。
唐意完全没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复,愣了半天,忽地大怒,冲着他的耳朵吼:“你敢?!”
“呃?”她哭了半天,不正是希望他远离她的生活,淡出她的人生吗?他如她所愿,她怎么反而更生气了?
女人,果然是世上最矛盾,最口是心非的动物!
“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唐意急怒攻心,话说得又快又急:“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糖糖?她现在已经这么喜欢你,突然消失,要她怎么办?”
她本来已心如死灰,他死缠滥打,令死灰复燃,现在突然撒手,要她如何自处?
“那,”澹台凤鸣看着她愣了半晌,忽地听明白她的潜台词,喜悦瞬间涨满胸怀,猛地一把将她从肩上拉下来,扯到怀里:“你呢?”
唐意伸手,把他的头扭开,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我现在跟你谈糖糖,你扯到我身上干嘛?”
“你还不明白吗?”他悠然低叹:“我爱的是你啊!”
唐意心一颤,硬起心肠别过头去:“可惜,我要的爱,你给不起!”
澹台凤鸣热切地道:“你说,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我需要一份纯粹的爱,独立的爱。我的自尊心,我所受的教育,都绝不允许我与别人分享丈夫。而这一点,你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后宫有多少女人,我就会有多少烦恼,顾虑,妒忌,不甘……”
“我……”
“你不明白,”唐意摇头,泪水纷纷落下:“女人的妒忌心是很可怕的,而我,不想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人神憎恶!”
“不,不会的!”澹台凤鸣握住她的手:“你给我时间,我正在抓紧对小七的训练,相信要不要多久,他就可独挡一面。到时,我们一起归隐山林,过你想要的生活。”
“你,说真的?”唐意极为震惊。
他为了跟她厮守在一起,竟然连退位让贤的准备都做好了?这,是怎样沉重而无私的爱?
能做到这一点,千古帝王有几人?
她,还求什么?
“不然,小七的摄政王当假的啊?”澹台凤鸣极为认真的道。
“小凤~”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唐意的眼里浮起泪雾:“我,不值得你如此牺牲~”
“意意,我爱你!”他俯身,吻住她氤氲着水气的眼睛,轻若蝶翼的吻落到她的眉心,袭上漾着红云的颊,小巧柔软的耳垂,最后才落到红唇上……
三十年的岁月过去,繁华褪尽,回归平静,亦是心之所向,谈不上为谁牺牲。
世人或许会笑他傻,他觉得值,那就够了!
唐意无助地揪着他的衣衫,心跳急若擂鼓,身体软绵绵,飘飘然,如在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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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太后倚在锦榻上,微闭着眼睛。
月娟跪在她的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太后,不早了,歇息吧?”
“什么时辰了?”太后漫不经心地问。
侍立一旁的月盈,瞥一眼墙角的沙漏:“回太后,亥时末了。”
“都这个时候了,皇上还没回宫?”太后忽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
太后脾气温和,鲜少发怒,月盈等人又是新选进宫,没有经过陈仗,吓得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月娟停止了揉捏,温柔地劝道:“可能皇上已然回宫,见时间太晚,怕扰了太后睡眠,就没来给太后请安。”
“哼!”太后冷哼:“哀家吩咐过德贵,有要事与皇帝相商,不论何时,勿必让皇上睡前来慈宁宫一趟,他岂敢违旨?”
“谁惹母后生气了?”一阵朗笑,伴着一道明黄的身影长驱而入。
“奴婢参见皇上~”众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鸣儿,”太后见了皇帝,转怒为喜,睨着他道:“普天之下,除了你,还有谁让母后伤心?”
“哦?”澹台凤鸣上前搀了她的手,笑道:“母后可是怪朕忙于朝政,疏忽了母后?”
“叛乱已定,边境已平,哀家真不明白,究竟还有什么事让你忙得不可开交,就连母后想见你一面都难?”太后顺势责备。
澹台凤鸣满面春风,凤眸中有掩不住的喜气:“朕要办的,自然是头等大事。”
太后听了他的声音格外亢奋,再一瞧他满脸喜气,不觉心生诧异:“皇上好象很高兴,可是有喜事?”
澹台凤鸣但笑不语,神色之间却已然承认。
月娟在一旁,暗暗纳罕,细思最近朝中并无大事发生,何以这沉稳如山,教人看不透猜不明的皇帝也会喜上眉梢,让人窥破心事?
太后对朝政并不关心,见皇帝高兴,乘机道:“既然皇帝如此开心,不如乘机应了哀家一桩请求,也好了哀家一桩心愿?”
澹台凤鸣心情愉悦,牵了她缓缓步入内堂,母子二人相对而坐:“母后有何吩咐,尽管说便是,朕让人立刻办理。”
“是不是无论哀家说什么,你都答应?”太后打蛇随棍上,想乘机把话敲死。
澹台凤鸣心生警惕,圆滑应对:“你先说说看,只要不是逼朕册妃选秀,朕都可答应。”
“不是,当然不是~”太后乐得嘴都合不拢。
“那好,你说吧。”澹台凤鸣乐得大方。
“哀家要你明日即下旨,立颖儿为皇后。”太后笑眯眯地道。
话音一落,小安子的脸色已然大变。
立颖儿为后,那唐意怎么办?
皇上刚刚才跟她和好,被她知道这个消息,岂不又要醋海生波,情海覆舟?
她一闹别扭,皇上的心情哪可能好?
皇上心情不好,受苦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奴才?
澹台凤鸣立刻抬手,打断她的话,转身吩咐:“你们先下去吧。”
太后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如此重大事情未公布之前,竟然当着宫女的面说出,确实不妥,讪讪地闭上了嘴。
随侍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出,小安子顺手把门关上,守在廊下,不许人接近。
“鸣儿,”太后不等他表态,先发置人,抢先道:“你登基已逾十年,再不立后,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吧?”
澹台凤鸣调整一下情绪,淡淡地道:“话虽如此,但立颖儿为后,恐怕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太后很不以为然:“依哀家看来,除了出身卑贱这一点,这后宫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朕没嫌过她出身不好。”澹台凤鸣不着痕迹地做铺垫:“只要条件合适,就算出身平民,当皇后也未尝不可。”
“对呀~”太后一拍手掌,笑道:“哀家就是这个意思!颖儿不论长相,气质,胸襟,气度,学识,涵养……哪一点都不输大家闺秀。”
不等皇帝搭话,她继续往下说:“再加上她对皇上一往情深,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待你,你不是石头,总不能说不知道吧?她对哀家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要不是她,哀家莫说不可能亲眼看到外面的繁花绿柳,连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你不立她为后,要立谁?”
“母后,”澹台凤鸣慢吞吞地道:“朕承认母后的康复,离不开颖儿的悉心照顾。朕也知道她对朕好,所以,朕也许了照顾她一生一世的诺言。但母后不要忘了,若没有唐意,朕连母后的存在都不知道。所以……”
太后很是不悦,冷冷地打断他道:“唐意不是死了吗?还提她干什么?难不成,你想记着一个死人,一辈子空着后位?”
“意意不但救了你的命,更挽救了咱们东晋,使朕的子民免了离乱之苦!朕的江山稳固,她功不可没!”澹台凤鸣很不高兴,语气不自觉地严厉起来:“母后难道要朕做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那你想要母后怎样?”太后气得不轻,板着脸,厉声道:“要不要给她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供奉,逢节祭拜?”
“母后!”澹台凤鸣气结:“你明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太后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哀家不是不明白她的好,可逝者已去,来者可追。你身为一国之君,为了一个女子,荒废整个后宫,甚至连子嗣都放弃,要母后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澹台凤鸣看着她,真相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之,立后之事,朕自有主张,绝不可能是颖儿。时间不早了,母后安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