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马千里又是一阵大笑,居然和营区外老百姓家打鸣的公鸡同步。
于继成再次头皮发麻,这笑声好像从哪部老电影里听过,通常都是临就义前的革命者面临屠刀时,对死亡的无视和对刽子手们的蔑视。笑的实在诡异,居然带着哭腔,好像笑出了眼泪。那是于继成看过的世界上最凄惨的笑,最痛苦的笑。说明马千里比自己还压抑。
“妈的,当了一晚上听众,没功劳总有苦劳吧?我还错了?”于继成在心里暗骂。不过他隐约猜测出马千里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笑声,一定是自己没有同意他的奇思怪想,惹怒了这位热衷于奇思的老排长。至于为什么像就义一样,就很难说清了,至少没人要绑着他去刑场。
“老马,天亮了,咱们都清醒吧,老大不小的人了,要不是穿上这身军装,估计孩子都满地跑,能打酱油了。咱们实际点吧,这不是挑战风车的年代……”
马千里还在哈哈大笑,欲言又止。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几个人能跟疯子似的马千里投机,可他不管投机不投机,白话起来没完没了。在于继成的记忆中,刚才那个抗美援朝二次战役的战例,打新兵时候就听这老排长挂在嘴边,几年过去不知听了多少遍,耳朵快磨出茧子,只不过这把结合地图,讲的更具体更透彻,也更震撼,还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思考,提出一个全新的概念——特种化步兵和特种作战。
单纯从字面上理解,于继成对特种作战并不佰生,还在新兵期间,就凭着枪打飞珠,帮助六连战胜了集团军特种大队。那时也没觉得特种兵有多么神,不过是一群技艺超群的步兵罢了,在某些常规科目上,还不如六连呢。他们吸引人眼球的地方,恐怕还是参加国际侦察兵比武的巨大机会。以咱们中**人的基础训练水平,以咱们的素质,不用说军区组成一个队,就是再组成五个队,那最后的比武结果,前五名都得被我们拿回来。只要能参加上比武,什么立功受奖,提干晋升就是手拿把掐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个巨大机会被以军长父亲为首的一伙人扼杀,才让他耿耿于怀,每每扼腕叹息。也正是因为那次被压制,年轻的于继成突然成熟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多少个痛苦的夜晚,多少次在六连荣誉室痛苦的思索,终于痛苦的悟出了痛苦的道理——含而不露,藏而不发。
于继成军龄比马千里少四年,可对人生的感悟远远超过痴迷战术的马千里。还在新兵期间就悟出了人生哲理而非战术理论。个人的力量实在小得可怜,即便是父亲那样,重兵在握,权轻一时的高级将领,也无法改变现状,只能像马千里似的徘徊在过去,在历史中**以寻求解脱。而自己呢,对父辈创造的历史甚至比马千里还清楚,却从没有在其中找到半点解脱,也看不清马千里从历史中前瞻出的未来。到底谁是堂吉诃德,谁在跟风车较劲,哪种思想代表部队未来的发展方向?实在弄不清楚。但人还是活得实际一些为好,至少在目前,我们这支血性有余,灵性不足的军队里,还不需要马千里那种理想型的人物,他们在历史中痛苦,现实中压抑,理想得不到伸展,结局注定悲哀。而自己呢?
于继成斜视了一眼趴在地图上紧握红蓝铅笔快要睡着的马千里,默默走出房门。四年的时间不知听他说了多少话,每一句都快印在脑子里了,可每一句都记不起来。包括这一晚上的图上鏖兵,起初提不起半点兴趣,仅仅为了照顾老排长面子,才勉强当个听众,后来被感染感动,随之互动,进入战术情况,可过后还是不愿意费思量、细琢磨。不知是说者的无心,还是听者的无意,一晚上除了几瓶酒进肚,在胃里泛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酸楚,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随着排泄物顺水而去,剩不下啥了。
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身子,远处的群山被朝霞覆盖上一层桔红色的被子,像数百门大口径火炮集火射击耀起的火光,把云彩快烧着了。
哨兵高远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悠闲自得,嘴上还叼着一片树叶,并不像一般战士担任岗哨那种庄严肃穆,从脸上看不出昨晚曾激动、冲动、愤怒过。
于继成趁高远不注意,放肆的将胳膊高举过肩,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把双臂收拢做环抱状,似要把太阳迎进心窝。
“按照条令去练兵,抛下条令去打仗……”于继成一遍遍默念着马千里引用的名言,这一晚上除了特种化步兵、特种作战,就这句话能让他记住。
“妈的,我怎么不知道老爷子说过这句话?”他回头望着马千里快要改造成作战室的副连长宿舍,声音冲出了喉咙。
“哈哈哈”
瘆人的狂笑再次从马千里屋里飞出,把于继成震得浑身为之一颤,桔红色的火光在马千里屋里忽闪忽现。妈的,这老马在干什么?
当于继成冲进屋里的时候,那份马千里用一夜时间边说边标绘的“步兵第270师价川以南地区穿插作战战斗经过图”快要化成了灰烬。
“不知道吧?地图里有金属成分,即使完全燃烧后,也会保持坚硬的形状。”马千里并不完全是卖弄,紧盯着最后那团苦苦挣扎的火苗,盈满泪水的眼睛跟火苗一起抖动。
“哈哈,听你说了一晚上,还真得到很大启发,算把咱家老爷子那句经典记住了。唉,特种作战啊,那才是你一晚上要讲的核心……”于继成想打断马千里的忧郁,他想用“哈哈”使马千里振作起来。
“别说话!”马千里突然粗暴的打断于继成,同时身体前倾,几乎趴在地上去凑近那簇顽强燃烧的火苗。他居然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耳朵紧贴地面,仿佛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动静。
于继成也俯下身子,竖起耳朵,可什么也听不到。
“老马,你听到什么了?”
“是号声,是冲锋号!”
“冲锋号?你一定弄混了,再不就是出现幻觉了,刚才团里刚放过起床号。”
“没有混,你听,有坦克的辗轧,步机枪的点射,手榴弹的爆炸,撕心裂肺的喊杀,最后是清澈激昂的冲锋号……”马千里缓缓的将身子直起,恋恋不舍的盯着最后那团火苗熄灭,目光呆滞,像对于继成,更像自言自语,一脸的凝重,仿佛从讲述的场面里刚走出来。
“等一下,我还有几份清川江以南地区地图,再烧一次,还想再听听。”马千里沉浸在他所描述的情景中不能自拔,连于继成也相信是真的了。
“算了,你没出现幻觉,是我出现了幻觉还不成?别烧了……”于继成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的冲出屋外。
哨兵高远的表情同样凝重,嘴巴抖动,叼在嘴上的树叶成了乐器,喷射出冲锋号的旋律。于继成刚想大声制止,瞬而停住,制止了自己的呵斥。还是让那旋律继续吧,宁愿让马千里相信那是真的,实在不忍心让他知道真相,让他连最后一丝幻想也随着燃尽的地图而破灭。
“这样吧,老马,二个半月以后,基础训练走上正轨,我给你三个人,按你的设想训练吧。”于继成重回马千里屋内,说了一句,不等回答即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