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活了二十岁,始终自认活的光明磊落,就跟甩着大鞭子似的赶车似的,那叫“叭叭”做响,掷地有声,很江湖很阳光的一个人。可自从那天当了把偷听者之后,他的心乱了,他粗略的听懂了些别人的心,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成熟吧。
团里很快就“步兵六连因靶场事故导致新兵洪巧顺死亡事件”做出处理决定。此事很轰动,军区进行了通报,主要责任人按照责任大小都承担了该负的责任。当然这份通报是新兵们看不到的,也没人向他们传达,至于谁承担了什么责任也是你传我、我传你,最后大家还是详细的知道了结果。
“我的天啊,咱们六连的天不是要塌了吧?”听说连长、指导员被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次,副连长马千里降职为排长,排长于继成受行政警告处分一次。消息像几百颗地雷同时爆炸,把六连老兵、新兵的心炸得七零八落。
“谁说六连的天要塌了?天不会塌,六连永远不会倒下!”翁声翁气比地雷动静还大的连长站在全连队列前。
这回“黑铁塔”连长没有虐待自己,没像上回似的狠抽自己大嘴巴子。而是虎目圆瞪,怕是要吃了谁。队列里的战士们不再感到任何恐惧,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们的队列异常整齐,心更齐了。
“于继成”
“到!”
“去把军号取出来。”
“是!”
连长大声命令着于继成,后者跟高远他们新兵似的大声回应,以标准的队列动作双手握拳提于腰迹,跑步出列,向后转,再以跑步动作进了楼。
“给我吹三遍冲锋号……”
“嘀嘀哒哒嘀嘀”
于继成青蛙一般鼓起腮帮子,白脸胀得彤红,号声清脆震烈,似如霹雳惊天。高远第一次发现,于排长也会吹冲锋号,吹的还极有气势。
让高远第一次发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除了于排长的言谈举止和军人风度,还发现于排长的某些受人崇拜之处,有时并不完美,甚至让人无法理解,无法忍受。比如,做事极其谨慎,说话滴水不漏,尽管他把步兵六连的荣誉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可表达的意思却半含半露,把自己隐藏包裹得严严实实,让高远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应该是受到于排长的传染,高远也学会了含而不露。洪巧顺父母临走的头天晚上,几个老乡过去送行,大家再次失声痛哭,唯独高远再次泪腺受阻,话也没说多少,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两位老人的一脸惆怅和哀怨。连他也说不清楚,洪巧顺没有成为烈士,到底跟自己有多大的关系。反正联合调查组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带走了跟所有当事人单独谈话的笔录,带走了所有的神秘。
令高远庆幸的是,再没有任何干部追问洪巧顺的死因。人们早已习惯于遗忘,未出半月,大家都不再记得六连有一个叫洪巧顺的新兵。但人们又都善于记忆,总会有一些人揪着不放,六连发生过一起重大责任事故,在靶场打死过一个新兵。每年的新兵入营,实弹射击训练前,都要以此为案例,在全团、全师进行教育。可以说六连死一个人不要紧,几乎让六连在全团、全师抬不起头来。如果其他单位再不死人,恐怕那案例永远是六连的。在某些官老爷的眼里,一个人的死,甚至要抹杀六连多年的历史荣誉。
盯住六连的人太多了,连一位重量级人物也盯上了。他就是在“大功六连”担任过连长的军长,老人家坐不住了,马上要来809团检查工作。
新兵们听说军长要来,立刻开了锅,奔走相告,恐怕是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大官了。心急的手快的早就迫不及待的打开纸笔,给家里去信报喜,比见到亲爹还幸福,好像见到了军长,自己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样,就跟自己当上军长一样。
活蹦乱跳中,大家把舍不得穿的新军装拿出来,用大个铁茶缸子倒上热水当简易熨斗,像爱打扮的女人,把衣服一遍遍的熨烫;把刚“八一杠”自动步枪擦成“八一亮”,明晃晃的枪刺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慑人的光芒。
“妈的,‘老冤种’这个时候来,够咱们喝一壶了。”干部们和新兵想法不一样,连长小声对指导员说的话,全被耳尖的新兵们听了去。其他几个连队干部也是愁眉苦脸,像谁欠了他们钱没还似的。
不愿说话的于排长负责全连的阅兵式、分列式动作合练,他站在队列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把高远和全连弟兄吓了一跳。
“同志们,军长是人不是神,他吃不了人。阅兵式和分列式通过主席台的时候千万不要怕,不要把他当回事,就当没看见,或者就当一个死木头桩子戳那。要用我们的气势,像压倒一切敌人一样去压倒军长,让他怕,让他实实在在的感受到我们钢铁一般的战斗意志,让他知道任何敌人任何困难都战胜不了我们‘大功六连’……一个小小的少将军长算不了什么,甭说是他,就是军区司令,就是……”
听老兵们讲,军长也姓于,是个非常讲排长场的人,到哪都是小车一大溜,随便往哪一站,定会众星捧月,从者如云。据说从来没有人看他笑过,总是一脸的阴沉,背后被称为“老冤种”。没人敢与其对视超过一秒,那眼睛毒辣到可以穿透五脏六腑,把你早上吃的饭粒数清。
大家对军长敬畏如神,视作武曲下凡本不奇怪。从古到今,人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官职的追求和崇拜。不管他是谁,只要能干到军长,足以让下属们顶礼膜拜供奉成神了。而且能干到军长的职务定非等闲之辈,那也叫号令一方的诸侯啊。奇怪的是于排长口气大得惊人,居然连军长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连军区司令,连……简直就是目空一切,目中无人。
通常情况下,敢于目中无人者无外乎三种类型,一是没有真材实学还盛气凌人,二是有才无德的不会做人,三是有勇有谋胆识过人。于排长属于哪种类型,高远们并不知晓。但敢于如此的放肆,在久负盛名的军长到来前放如此狠话、大话,没有两下子恐怕难以服众。从老兵们扬起的倔强脖子,从他们突出的像半穗包米卡住的喉结,从那些火热的,像连续发射了数百发子弹的枪口一样的眼神中,新兵们读懂了什么叫信任。那完全可称得上是一种依赖,是一种对上级指挥员以命相托的信赖。全连的干部和老兵相信于排长的胆识,新兵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种信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