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恐凶多吉少,洪巧顺故做镇静的整了整服装,悲壮的跟在一班长屁股后头往门外走,看那架式像是去过堂,临出门前猛回头,狠狠的瞪了高远一眼,留下一丝怨念。
高远被瞪得有些发毛,洪巧顺用枪油偷擦排长大人的皮鞋,实属咎由自取,想拦都没法拦去,现在被揪走,竟然对高远表示愤慨,更让人无法理解。都说同行是冤家,可大家都是同年的新兵,一直都说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顶多是将来谁当班长,谁能先解决组织问题,谁能转士官,谁能考军校之类的存在一些竟争,那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犯不上用告密之类的下三烂招式。高远有些愤怒,他觉得洪巧顺明显的是在怀疑自己。
洪巧顺去时慌慌张张,回时却稳稳当当。
“高远,排长让你去一趟。”洪巧顺腔调里带着得意洋洋,像是被打入冷宫多年的妃嫔突然间得了宠。真不知道他和于排长到底是怎么谈的,谈的是什么,该不该那枪油擦皮鞋的事。
“高远,新兵马上就要下排了,各班还要配一名班副,人选就从你们新兵里出,你觉得我们新兵当中谁最有资格当班副?”谈话的方式很特别,于排长边说话边领着高远像散步似的出了营门,往房后的山上走去。
高远有些晕菜,没想到一向深沉如井的于排长,居然开门见山到如此地步,话说的太直白,直白得让高远的马脸也跟着一阵煞白。
“嗯,排长,我觉得二班的隋猛,三班的卢海涛,还有我是最佳人选。对了,我们班的洪巧顺也不错,就是有点……”高远这把还算谦虚,把自己排在第三号,反正三个班呢,无所谓谁先谁后,而且也没必要把自己谦虚得没了位置。
“嗯,那你觉得洪巧顺和你比,谁更适合当班副?你觉得他的主要缺点是什么?”
高远有意迎上了于继成的眼神,平日里只顾着崇拜敬仰了,从没敢与其对视,那跟皮鞋般锃亮的宽额头下边的一对鹰眼实在瘆人,不论新兵老兵还没谁能在这种强光照射下走上两个回合,基本上对视半秒就匆匆败下阵来,立马会感到眼球疲劳发酸,不争气的液体会不自觉的溢出。
高远成了新兵中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主要是仰仗于继成的鼓励。一个威风八面的上级,一个把排长小官当的跟军长似的领导,能放下高贵的姿态,跟自己研究排里大事,本身就是一种信任,一种鼓励,一种奖赏,没把自己当外人。不用说高远这样的新兵,就是老兵,甚至一般干部也受不了这种刺激,马上就觉得受重视程度提高,一种受宠若惊后的盛气凌人便按捺不住了。
排长今天的眼神没冒什么强光,而是出奇的平和,表情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平易近人,兄长一般,略显灿烂的笑容,温顺的让高远不知所措。
“排长,我觉得洪巧顺爱说大话,有些言过其实,还有些不懂装懂,更有些投机取巧。”
连高远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在背后说别人闲话,甚至是坏话,可他确确实实的说了,虽然没举什么具体事例,可总结出那几句成语,足以让一个新兵在领导的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坏印象,足以葬送一个哥们未来两到三年的前程。
于继成没有打断高远的话,也没有鼓励他把话说完,连“哼”和“嗯”都没有,很难看出他想的是啥。略带忧郁的眼神恢复了深邃,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对于继成来说也许什么言过其实、投机取巧之类的都是常见病,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带过好几茬新兵和老兵,这样的兵海了去了,哪个兵不胡吹两句?哪个男人没吹过牛?
高远有些傻眼,突然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头,排长只是让自己说说战友的缺点,结果憋了半天拽出几句成语,还递进似的加重语气,玩上了文字材料里才经常出现的排比,说的不光是缺点,还定性似的给人家判了死缓。更重要的是,刚才排长的问题似乎不光是问洪巧顺一个人,可能是通过洪巧顺来探究自己的真实想法,至少能考察出是否诚实,自己说别人的每一句话,不论是褒是贬,都很可能成为被排长抓住的把柄。
真是太可怕了,高远只在部队呆了不到三个月,他活了二十年,恐怕只有这三个月算是真正的接触社会,以前的赶大车声涯也就是鼓捣摆弄骡马,顶多算人与自然而已。现在突然接触到高层次的,只有上层建筑才玩的鼓捣人,着实始料未及。对一个小排长和一个小新兵来说,他们研究的问题过于深奥,可以说用不着来这套,等当到一定职位,至少是团级以上再玩也不迟。
高远突然觉得脑后生风,像是有人用鞭子抽打一般。应该是猜出了排长意图吓的,也算是难为了他,能觉察出排长的用意实属不易,他本不是什么人精,也就似懂非懂,只是反应比别人稍快而已。
于继成没回头,继续眺望远山。
“说说吧,什么样的士兵才是好兵?注意不要引用拿破仑那句话。”
高远听明白了,这回是在问自己,还给限定了回话的范围,想装懂卖弄都不成。这问题说好回答非常容易,入伍手册上写的明明白白,显然于排长想听到的答案不是手册上的,连拿破仑那句经典都给剔除了。
“嗯,合格士兵应该是忠诚……”高远略微思索一下,先试探式的说了一句,接着偷偷看了一下排长的表情,不急于说下句,等待认可,等待于排长坚定执拗的下巴松缓下移,紧绷坚硬的嘴巴开合,哪怕只是冒出一句轻声的“嗯”,那自己埋藏在心里三个月的话,就会像涧水**,子弹出膛,一发而不可收拾。
于排长没有给高远喷发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机会,即没点头,也没“嗯”,还是将眼光瞄向远方,也许他从高远说的第一句话中就知道答案了。
“高远,知道那两座山叫什么吗?”
于排长天上一脚地上一腿的说话让高远很不适应,这种跳跃性的思维本不是按部就班赶大车者的习惯,可高远只能被逼无奈的随着排长的跳跃而跳跃,这也是他新兵期间跟排长单独接触的唯一机会。事后证明,这次谈话竟是二人一生中最长的一次谈话。用思想工作的行话那就是促膝谈心,尽管二人没坐地上,跟膝盖好像没挨上什么边,四支眼睛大部分时间都遥望着远方。
三个月的时间,高远没有走出营区半步,就像蒙面拉磨的小毛驴,方向什么的都没怎么搞清,有时候觉得每天太阳升起的位置都不对。后来他知道了,在当地活了几十年的人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谁都找不着北,本营二炮连的计算兵用方向盘测过,营里的房子盖的有问题,附近老百姓的房子也盖得不对劲,居然让房角全冲了北。
“那两座山,东面的叫盘龙山,西面的叫卧虎山......”于继成好像是自然自语,并没有让高远回答问题。
“盘龙卧虎啊,靠南面那条河叫龙虎河,一条河把两座山联在一起,否则他们永远也到不了一处......”于排长继续着自言自语。
高远仔细的顺着排长的眼神,转着圈的观察着白雪皑皑的两座山和一条冰封已久的河。还真像山名一样,蜿蜒崎岖的山连在一起盘成一条巨大的龙形,跟传说中的龙画上的龙真的太相似了,龙头的位置很明显,几条冲沟好似龙须,顶端的两个突出部深陷出对称的龙眼,隔着已经冻成冰的龙虎河盯着对面的卧虎山。不得不叹服自然的鬼斧神工,卧虎山的形状也跟一只猛虎卧踞山林差不多,尤其是那“虎头”,居然也有三道横向冲沟和一条垂直的纵向冲沟结合而成老虎脑门子上那个王字,也是虎视眈眈的冲向龙头。也许冬天是两座山联系最紧密的时候,一条河把两座山冻在一起了,暂时形成了默契,失去了敌对。
高远生在农村,对自然界保持着特有的迷恋和独到的观察。这一龙一虎确实不同凡响,令人震撼,可总觉得哪块不对劲,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或者是原有的气势。到底是哪疙瘩出了毛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