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了,我默默的数着,自从搬来那天之后,丹忱已经四天没有再展笑颜了,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随着蒋公身先士卒的转移,江城这个军事重镇完成了它的战略目标,成了一处遗弃之地。不同的是,这个遗弃之地,还有些军队装模作样的驻扎着,等待着大撤退的命令而已。江城每日的报纸依旧是捷报声声,主席英明,可从城内愈来愈压抑的气氛和丹忱眉宇间久久不散的忧虑看来,新闻的可信度相当的低。
我本是想尽快找些事做,一来不用每日闲散在家,做丹忱布置的书法功课;二来也能稍有进项,柳叔给的工钱虽足,但做吃山空这个道理,小娃娃都是懂的。可丹忱却不认同,说江城迟早沦陷成为敌后,此时就算找些散事去做,也不长久,不如等等再作打算。于是乎也只能做个懒人,静下心来留在家中练字,看着丹忱早出晚归,在她得空的时候陪她说说话而已。
这日不知为何,总是静不下来,等做完丹忱留下的课业,才发觉已近晚饭时间。丹忱近日繁忙到每每晚上八九点光景才到回家,我心中有些烦闷,便想出门转转看看江景。没想还是去的太晚,到了江边已接近八点,漆黑一片甚么江景都赏不着了。所谓诸事不顺当然不止于此。回程路上肚内饥饿便买了两块酥饼,还没吃上一口,却被守在一旁想要抢食的疯子一路追赶,然而跑上了两个街区后,疯子就没见着了,饼也跑掉了。心下正郁闷的我,却听见钟声响起,抬头一看,居然被疯子追到了告解那夜的教堂前。算算正好时间对的上,神甫弥赛亚应该正在值夜,便动了去拜访的心思。
遥望教堂虽仍是不见灯火,但敲了一阵门后,便又听见熟悉的声音前来应门,弥赛亚果然正在值夜。
“你是?”或是那天没有看清,他并没有认出我。
“弥赛亚,决定没有对与不对,只分决与不决。”说出那天告解所得,他方才想起来。
他冲我一笑,侧身让我进了教堂,又轻轻的掩好门后问道“孩子,这回又落下了什么呢?”
“我.”
嘘,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轻拍我的肩头指向了告解室。
我已不是第一次来,便抢过他的话头“不要说话,让我们沉默一会,感念主的恩德。”
他闻言也淡淡一笑,也坐了进去。
沉默了大概一分钟“你说吧,你有什么想要告解的。”
“还是上次那个朋友,她,最近很不开心。”我心头纷乱,不知从何说起。
“是因为你带来的困扰吗?”弥撒亚幽幽的问。
“不是,可我不希望她在烦闷的时候,我却只能袖手旁观。我想.。”依旧不习惯暴露感情置于人前,哪怕是告解的时候,我也仔细斟酌着用词。“我想她能快乐一些。”
“孩子,既然有所祈求,为什么不更谦卑一些?放下芜杂念,方能有所得。”他的声音好似有种魔力,我难以抗拒,只好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仿佛听见了我的祈愿,他缓缓说道“主是仁慈的。你们祈求,就会给予,你们寻觅,就会发现,你们敲门,便会应门。”
他说的深奥,好似引经据典,我却听的糊涂。“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她是你什么人?”问题一如从前,只是颠倒。
“爱人。”
“你是她什么人?”
“一样”说的时候有些害羞,但我绝不怀疑。
“你是否会真心对她?”我有些诧异,莫非弥赛亚只会这几句?
“我会。”
“她会否真心待你?”
“一直如此。”我顿了顿,哪怕有些失礼。“神甫,能换个新鲜点的吗?”
耳边传来了弥赛亚的笑,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嘲弄或是不耐,反而显得深沉睿智。
“既然如此,那你求婚了吗?”他问的轻描淡写,我听得瞠目结舌。
“这”我脑海乱麻一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懦弱的又想要逃避。“这个跟让她快乐没有关系吧?”
“若你爱她,需爱她如爱己。如她爱你,则必欢喜。求婚难道不是一件让彼此都快乐的事情吗?”
“这,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不能只有求婚的法子吧?”我仍在挣扎。
“大道路千般,取舍唯本心。你带给她的快乐如果不是你的快乐,她便不会真的快乐。爱是主慷慨的恩赐,主可以恩赐,却不会替人珍惜。”
“可,可我还没有准备好。”即使是主的指引,我也不愿盲从。
门突然被拉开,教堂昏暗的光线让我依旧看不太清弥赛亚的神情。只有他平淡的声音传来“求婚不需要准备,只需要勇气。”
那时我的,发呆失神了好久。对于宗教的迷魂汤般的指引,我向来有些不屑,无论是基督的忏悔告解或释教的棒喝醍醐,只觉得像是西方所谓心理学的范畴。之前与弥赛亚或是太虚的沟通,更多是像是发泄和倾诉。及至此刻听到那句简单至极的“求婚只需要勇气”所带给我的,远比所谓的“神爱世人”“佛渡众生”什么的震撼要强烈的多。
“弥赛亚神甫,谢谢你,我想我找到我遗失的东西了。”我内心激动,声音却异常平静,原来失物复得是这般感觉。
“我的孩子,你该去了。”教堂虽然昏暗,他的眼依旧明亮。“愿主庇佑着我们。”
“以后如果.。”我话还没有问完,他便抢过我的话头。“以后如果还想见我,每个星期三晚上九点以后,我在这里。”他果然轻描淡写的就报了我进门时的一箭之仇。
回到住所才发现丹忱已经到家,正在楼梯间呆座着,眉头依然拧的很紧,见我回来,才松了一口气。
“上哪去了,这么晚。”她嘀咕了两声,又问道“吃过饭没?饿不饿?”
“饿”万万没有想到,憋足了一口气想要跟她求婚的我,第一句话竟会是这个,难道真给那疯子追傻了吗?看她转身走进厨房,我知道,自己错过了士气最旺的时候。
也才一会,丹忱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出来。
“快吃吧,这次的面我尝过了,不会咸的”发现没人应她,才看见我站在厨房门口发呆。
“哎哟,你轻点,耳朵要掉了。”没想到她招呼人时手段如此粗暴,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勇气又被揪散开来。
“整天就知道发呆,呆到饭也不吃了吗?”横了我一眼,又道“吃完了早点休息,兵荒马乱的,以后晚上不要出门了。”直到我点头应承下来,她才回身上楼去了。
那碗面汤确实让我填饱了肚皮,非但不咸,相反还特别的淡,淡到好像今夜从教堂那得来的勇气。原来我终究是懦弱的,勇气这个东西于我,只是暂借,不能持久。
上楼回房时经过丹忱门口,见她俯首桌前,似乎在写些什么,莫不是在评点我的课业?看她写的用心,我也轻手轻脚挪到她身后,想看她写些什么。
亲爱的父亲大人:
见信如面。自父兄转移后约有旬日光景,不知是否安好,心中甚是挂念,丹忱唯盼父兄身康体健,万事顺心。人子本当紧随膝前侍奉鞍后,丹忱实不肖,独滞江城以为敌后,不能承欢尽孝,还望父亲莫怪。及笄以来,已有三载。一载家中侍母,一载旅日游学,归来方得与父亲见面。然见面之日长,共事之日短,犹叹未能矢志报国,唏嘘过往年华虚度。月前听闻江城虽为弃地,但仍有交通联络之必要。丹忱毛遂自荐虽有违父意,好在贤琮大伯落泪忍允,想来对革命算是有些帮促了吧?日寇犯我河山,屠我同胞,罪行恶状,罄竹难书。丹忱随父投身革命,惟愿驱除倭寇,光复中华。此身虽为女子,此志挚愿报国,纵粉身碎骨亦浑然不惧,心意拳拳盼父勿疑。日寇此次进犯华中来势汹汹,且听闻行径暴虐,所过之处几无幸免,战乱将至生死未卜,丹忱有言预留父兄。此番生离,可当死别,自陷绝地,心无彷徨,一为报效家国,二为照拂箫郎,只当认我已死,万勿觉我尚生,他日闻得不幸,亦莫太过悲伤。唯有一点遗憾,父亲母亲养育之恩,丹忱恐难再顾及,诚乞桓飞吾兄,代妹报偿.
信还没有看完,胸口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提不上气来。丹忱仿佛写的累了,侧了侧身子,才看见我站在一旁。
“面吃完了?早点去休息吧,我也很累了呢。”她还以为我刚来,边收拾信纸,边跟我说着话。
“恩,只想过来和你说说话。”胸口发闷让声音略显沙哑。
“哈”丹忱看着手边写了一半的信,装作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今天好累呢,你也早点休息吧。”
心中微微一叹,我点了点头,跟她道了个晚安,转身回房。
刚刚掩上房门便觉闷的厉害,于是打开了小窗透透气。窗外的风送来带着湿意的微凉,不大会就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几片银杏树叶随之从枝头坠下,雨水打在窗台,和着微尘溅起。
“还好你没睡”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雨下的有些烦,睡不着,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陪我说说话?”
“应该是有的。”我一笑,让出了半个窗台,她过来和我一起,共赏着眼前景色。
“来陪你聊天,你却闷着头赏景,刚刚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嘛。”过了会丹忱见我还未开口,有些不满。
“晚风抚落三秋叶”我微微抬起右手,指着远处的银杏。
“什么?”
“窗台溅起雨露花”又用左手,指向了窗台,慢慢吟道。
“又编些平仄不整的歪诗,是要让我开心的嘲笑你吗?”她笑了起来“那你成功咯。”
“也对,想要让你开心又不被嘲笑的话,我应该说点别的。”
“说什么?”她好容易止住笑,看着我。
我拾起她的右手,在她的掌心写写画画。“嘻嘻,有些痒啊,你到底写些什么呀?”
“写的是一个问题,可我不知道答案,想请你帮我答。”我凝视着她的眼。
“这世上还有什么问题能难倒会写歪诗的叶大才子?”她打趣道,却发现有道视线着实讨厌,她轻掐了一下那人手臂,那视线也不曾移开半分。
“嫁给我好吗?”那人语气温柔,眼神如水,手心都被他握出汗来。
“不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抬头看他,他的眼眸都被雨水淋湿,差点溢出。
“不过,我愿意娶你哦。”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调皮,却是真心欢喜。
--你们祈求,就会给予,你们寻觅,就会发现,你们敲门,便会应门。(马太福音)
--若你爱她,需爱她如爱己。(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