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合共七天,薛靖在家玩了几日便大觉无趣。家里规矩又多,又惦念着董伯的故事,薛靖干脆就提早买了票,六号上午就回到江城。可能因为长假的缘故,校园里再不是热闹景象,就连图书馆,也和那天与董伯初遇的时候一样空旷寂寥。到了董伯门口,却发现门再非带上,而是锁了。估摸着是董伯出门遛弯了,薛靖便在大堂找了个位置,做了下来,静静地看著书。
不知多久,手机突然震动着显示光哥来电,彼此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直到挂机时跳出的时间才让薛靖意识到,原来董伯都出门一下午了。
薛靖这才有些担心,一个有痴呆症状的高龄老人,独自出门一走就是一下午,很容易迷路。然而又去敲了一遍董伯的门,还是没有回应。薛靖也不知道哪里去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出了图书馆满学校的溜达,看能不能碰到董伯。然而直到天黑,直到薛靖发现有条路自己竟来回走了三遍的时候,也没有碰上。
薛靖又回到了图书馆董伯的房门前,正好到了闭馆时间,馆内空荡荡的,映衬着薛靖敲门的声音。远处的管理老师闻声过来,看见薛靖靠坐在房门口。
“你找人?”来人是一个中年男老师。
薛靖陡然又燃起了希望“对,之前住在这里的董老师呢?”
“哦,你找他呀。董老爷子说自己老了,值馆守夜的事代不动了。”
“那他去哪了?还回来吗?”薛靖不死心。
“去哪了就不清楚了,不过应该是不回来了。毕竟年纪大了,回个老家有儿女奉养,不比呆图书馆强啊?”
薛靖闻言有些伤感,相识几杯老酒,倾述一段故事,可故事还没有讲完,怎么就转眼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了?
才走出没多远,又听见那中年老师问道:“对了,你是不是叫什么靖来着?”
“对,我叫薛靖”低头走出几步的男生猛然转头。
管理老师也不客气,拿着手中的应急灯扫了扫薛靖的脸“恩,没错,皮肤白净戴副眼镜,看起来还呆呆的,你笑一个看看?”
虽然听起来有些过去PIAO客调戏青楼女子的说法,但薛靖还是照做了。
“对了,就你没跑了,还两大犬齿。”管理老师转身放下应急灯,拿钥匙打开了董伯的房门。“你站着等会,董伯说有东西留给你。”
好似东西找起来有点费劲,大约过了几分钟才看见管理老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递了过来。
“要不是董伯形容的像,我差点还把这事忘了。说来也怪,都记得你长相,咋能忘了你姓啥呢?”管理老师还待说些甚么,抬头却看薛靖已去的远了。
回到寝室,薛靖便开了计算机点开文档,痴痴的读着上面已经敲打出的文字,一字一字,一句一句,一行一行,直至空白。兴许是有些倦了,不然双眼何以如此模糊?薛靖揉了揉双眼,散去了许多湿意。
打开信封,掉出一卷白纸,慢慢展开才得窥全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目及左下,果然有“薄幸郎愧书”“赠与小友薛靖留存”,字依然俊逸潇洒,宛如神作。若是从前收到这样的馈赠,薛靖必然欣喜若狂,找个识货懂行的出手,怎么着也能潇洒两年。可如今得到董伯的墨宝,却没有一丝愉悦的感觉。
再看到信封之中,仅剩下了一个红壳本子,打开来看,原来是董伯近来的日记。
6月26日阴南风
一再提醒自己要记得,可终究还是忘记了。永福自然是不会怪我,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昨日早上起来还明明白白的记得要给永福烧点钱,到了街上去买纸钱,却提回了两瓶酒,是怎么迷糊的呢?我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年纪大了是容易忘事,可连性命相依的战友也会忘吗?果然凉薄。
7月1日晴无风
几天以来头疼的厉害,清晨起床还昏昏沉沉的,好像还有点发烧,永福果然还是有些不高兴了。昨夜还是前夜?反正梦到了丹忱,她又站在昏暗禅房的窗前,冲着我笑,可我就是起不来床,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也好,她应该也没能瞅见我的龙钟老态。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7月22日大暑雨
今儿去了趟归元寺,门票比往年又涨了五块。进到寺里几乎不认识路了,整个寺墙全都重新粉刷了一趟,之前依稀可辨的那点痕迹,终于如雪落冰河,半点踪影也无了。之前太虚法师坐过的石凳,也不知搬到哪去了,原地新做了两个石椅,一个是大理石的,另一个,也是。
可能是庙变大了,让我有点迷糊,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罗汉堂。进去又按照你的名字数了十一画,可却想不起来当时的走法是向左还是向右来着。数到的那尊罗汉看起来有些眼熟,又好像完全不认识,可庙里总不能说数错了重数吧?这尊罗汉表情严肃,好像怒视着我,是不是在怪我不守信用?我也不想忘记。
8月15日阴
又到中元节,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过上这个节?钱已经化去了,想买点啥就买啥。前些日子又感冒了,头疼发烧老不好,手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发抖,看来得抽个时间去瞧瞧了。现在提笔都多有不便,都没法练你教我的书法了。
9月2日晴转雨
从医院回来,顺道去买了点狗肉,你知道我爱吃这个,我也知道,就是怕忘记了。医生说我得了什么阿尔什么默病来着?哎,又忘了,反正你也不懂医,说也白说。
对了,差点就忘了,中午来了个年青人,看起来憨憨傻傻的,进门就给我磕了个头。后面就聊开啦,他说我不再续弦便是深情?心下一痛,我也算深情?连唯一答应过你的,我都做不到,也算深情?不过这孩子也有点奇怪,怪的很像我年轻时候的脾性。我想把咱的故事跟他讲讲,因为,我怕过些日子,就没人记得了。
9月19日晴
前段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过了,又好像没过。要不是有人给我送米过来,我都还不知道日历怎么有十多天没撕了。走的时候也没谢谢人家,确实是不记得他是老刘还是老尤了。江城的天气还是如此,白天热的冒汗,夜晚冷的发抖,窗都关上了,那风还是直往胸口钻,心透凉透凉的。
9月29日
那小伙子又来看我了,唉,可我都记不得他叫啥了,只觉得眼熟。他一个学生,也没那么多闲功夫,我就想讲快点,可絮絮叨叨着,人都讲累了,还没讲完。小伙子心倒是挺细,看我累了,让我早点休息,说过了国庆再过来听。可我哪知道,明天我还记得这些吗?
9月30日
昨晚一宿没睡,把能记得的都写本后面了。今早又去跟主任说了,再守不住夜了。在江城一待就是五十多年,是时候走啦。再不走,我就不知道我还是不是那个叶修贤,或者董叶氏了。就来寻你,你的模样,我仍记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薛靖合上了本子,又收好了赠诗,打开衣柜把信封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层。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上有些黏黏的,又去冲了个凉,便冲还边唱着歌。冲完澡一看钟点,都转钟了,立马跳上床铺,蒙头大睡。
那夜说来有些蹊跷,隔壁几间寝室都有人半夜听见呜咽哽泣,尤为吓人,声音时断时续,断断续续,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