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良轻轻带上门,轻快地朝后楼走去,自从来了黄秀玉,他给新运分会办公室去的次数,十倍于前。在胡汉良看来,黄秀玉可真是个人间少有的**。大家闺秀虽然引人遐想,可是没她身上那股媚劲儿。交际花虽有诱人妩媚,却没她身上那股高贵份儿。小家碧玉虽然惹人爱怜,却没她身上那股留洋的开放。女权会那些女学生叫人垂涎,却没她身上那股含蓄。就像听秦腔名旦李正敏唱戏,嗓子虽不如新兴的女旦清亮,但要得就是那个味儿。
胡汉良是个粗人,自不知古人已有同感,“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他在酒桌上给武伯英用自己的语言形容过:你们新来的那个小丫头,要了亲命了,就骚那么一丁点儿,却骚到了人心窝子里了。
武伯英正站在北窗前,看着天边上那朵白云,已经有半个小时没有动换。期间抽了三支纸烟,都是烟蒂烫嘴才惊醒似的扔掉。他这两天抽烟的数量明显增加,几乎一天一筒五十支装的哈德门。几个同仁隐约觉着是前天那个电话闹得,都耳闻武总和老婆不和,什么原因大家不清楚,但也能感觉出来那种不正常的冷淡。武伯英抽烟的姿势非常漂亮,食指和中指伸得很直,指尖夹着烟卷,匀速送到唇边轻吮,一派十足的绅士风度。他脸上的忧郁,淡如湖水,远看是绿色的,近看却是透明的。黄秀玉就被这忧郁搅得心神不宁,恨不得如同他们所说,武总和老婆交恶闹崩,自己也有了希望。又恨不得他和老婆相敬如宾,恩爱百年,别忧郁成这般模样,叫人看见心疼不已。
胡汉良打破了宁静,人还在外廊,声音先进了办公室。“热死了,热死了!这天气上班,该加薪水,才划得来!”
武伯英转身过来,从烟夹里捏出一支烟卷给他,笑着说:“那下个礼拜例会上,你代表调查处,提出来加薪,我代表新运分会响应。”
胡汉良哈哈大笑,就着小栾递过来的火柴火苗,“乓兹”咂着了烟卷,又贪婪得吸了一大口,合着烟雾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总理遗训,只要革命,不要加薪,哈哈!”
胡汉良说完,只拿眼睛偷瞄黄秀玉。黄秀玉坐在办公桌后,抿嘴笑了。
“咱们胡处长,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小栾甩灭火柴,“您能者多劳,总是很忙,这两天一直没照上面,别怪罪,还没当面恭喜您呢!”
其他两个干事顺着小栾的话,齐声道贺胡汉良高升,提起了摆酒庆贺的由头。
胡汉良开怀大笑,一一领受。“最近两天忙,过几天再摆,少不了你们。”说着拿烟头点点三个小家伙,“去啊,你,也去,还有你,别不给我面子。”最后看看黄秀玉,“黄小姐也要赏光啊!”
三个干事忙不迭答应,黄秀玉还是抿嘴微笑,故意不看胡汉良,奚落带着撒娇:“你敢少了我?要不是我整天胡处长的叫着,你能当这个处长吗?”
“黄小姐金口玉言,鄙人只怕你不赏脸嘞!”胡汉良见黄秀玉搭腔,笑嘻嘻地朝她办公桌走过来,“就算包了楼北楼,哈哈,黄小姐不去,蓬荜也生不了辉!”
胡汉良人高腿长,得意忘形,一片腿,把屁股担在黄秀玉办公桌边,笑吟吟看着她。黄秀玉连忙把桌边的水杯拿开,怕他碰打了。黄秀玉倒不十分讨厌胡汉良,他这个人是粗俗,却粗俗到了十二分,在她心中就变了味道,和水浒的李逵三国的张飞联系在一起,带着点对豪杰的敬仰。黄秀玉讨厌三个小家伙这样的人,低俗带着胆小,狗苟合着蝇营。女孩子家都有个慕大慕强心理,所以对胡汉良这样实力派的人物,包括其强硬的作风,还很有几分欣赏。
武伯英笑了:“胡处长是来下帖子请客的?”
胡汉良拧过头来,恍然大悟状:“齐巡座找你,赶紧去。”
武伯英咬了一下上嘴唇,略一思索,匆匆出了办公室。
胡汉良看着他的背影,又加上一句:“在我办公室!”
黄秀玉的眼神,也随着武伯英出了办公室。胡汉良拧过头来,看她发呆,于是没话找话:“听说黄小姐,爱读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前年张恨水来陕西游历,我有幸见了一面,送给我一套亲笔题了字的小说,有十几本之多。我太忙,没时间看,想给它找个好主人,黄小姐有意收藏吗?”
黄秀玉非常兴奋:“真的?太好了!”
小栾在一边大笑起来,难得胡汉良今天心情这么好,于是就用玩笑和他套近乎。“真看不出来,胡处长还是个文艺青年!”
此话引起哄堂大笑,胡汉良在黄秀玉面前分外大度,不以为意,把烟卷叼在嘴里,笑着回应:“青年,老子已经谈不上了,但要说文艺,老子当年在燕京大学文学社,玩文学的时候,你们三个,***还穿着开裆裤,玩尿泥!”
调查处长的办公室内,武伯英坐于客座沙发,齐北坐在胡汉良的办公椅上,冷冷看着武伯英。“你和你弟弟很像。当年你弟弟那件事情,我只能说遗憾。他是个人才,却明珠暗投。我极力挽救,一再给上海方面讲,这个人不能杀,杀了对国家是损失。只可惜,我是个特派员,一个负责审问的特派员,没人听我的。我是个特别爱惜人才的人,党派之争,对我不那么重要。”
“谢谢你。”武伯英垂下眼敛,吐了口气,“我也替仲明谢谢你。”
“武伯英,武仲明,英且明,好名字。”齐北反复沉吟,把玩着两兄弟的名字,“你可知道,你弟弟在**内部的化名?”
武伯英点点头:“后来才听说的,秦武。”
齐北冷笑着,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没有一丝笑容:“秦武,秦地姓武的。”
“齐北,应该指京津一代,这个化名也不怎么高明。”
齐北愣了一下,没想到武伯英会奚落自己。“死了的人已经安息,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武伯英苦笑一声。“是呀,三周年忌日都已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