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西厢房正对门摆着茶桌和两把椅子。南半部分摆着一张书桌,用博古架隔开形成一个小书房,武父生前经常一个人在此把玩古董,如今博古架上却连半件器物都没有了。北半部分靠墙有个神龛,里面供着浆布制作的祖荣,层层叠叠写着武家历代先祖的名讳。供桌上礼器一应俱全,烛台、香盒和铜瓶,以香炉为轴心,相对排开。后面摆着青器和碟架,再内侧立着一个还不算太旧的牌位,上供武伯英父母灵位,并排写着:显考武老大人、显纰张老孺人之神主,落款为不孝男武伯英。
武伯英随手关上房门。李泽中把皮包放在茶桌上,打量了一下厢房内的陈设,看见了供桌,过去给武家父母的灵位鞠了一躬。他抬起身子,盯着供桌右手下方一个青花瓷罐不放,眼中含满了泪水。罐口用红布包裹,看似骨灰盅的样子。他太为激动,手都颤抖起来,颤巍巍掏出手帕,上前一步擦拭瓷罐上的灰尘,动作轻柔,似乎怕惊醒罐里的魂灵。然后把铜桃子郑重放在罐口上,深深鞠了一躬。
武伯英看着他,眼睛不免也潮湿了。
李泽中回到茶桌前坐下,好一阵子才平静了心绪。“那时候,仲明受叛徒顾顺章单线指挥,连我都从未见过面,只知道他叫秦武。递送情报,处决叛徒,暗杀反动派死硬分子,是打狗队的一把快刀,为党立了大功。因为他在上海国民党党部,顾顺章一反水,他第二天就被捕了,我们来不及通知转移。”
武伯英奚落:“可是你的高级人员,连夜逃之夭夭,没有一个落难。”
李泽中满脸惭愧:“他的身份太秘密了,所以我们联系不上。一同被捕的七八个同志,秦武是骨头最硬的,没有背叛同志。”
武伯英强压着痛苦:“他在监狱里,就只有我去营救。他没有背叛同志,可他的同志却跑得不见一个。你不必解释了,就是丢车保帅。”
李泽中的表情更加痛苦:“当时的形势,除了你们亲属,谁去营救都等于送死,我们有严格的纪律,不能做无谓的牺牲。”然后看了眼骨灰盅,“仲明泉下有知,也会原谅我们的,为了更大的目标,很多人不得不做出牺牲。”
武伯英回忆道:“我在龙华监狱,见过他一面,他也这样说。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只有牺牲累积到一定程度,才会使形势转变。他对于你们的理想,只是一个小小的牺牲。而对于我们家,却是大大的牺牲。”
李泽中无话可说,武家的事情他全都知道。
“父亲表面平静,心里吃了大亏。倾家荡产,也没保住儿子一命。我带着骨灰进家门那一刻,能瞒着奶奶,却瞒不住父亲。他看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什么都知道了。”武伯英动情地站起来,走到父亲生前使用的书桌前面,张手指着墙壁,“我把骨灰罐,从柳条箱子底刚掏出来,他就喷了一大口血,就溅在这面墙上!”
李泽中眼神焦虑不安,武家的牺牲实在是难以弥补。
“父亲自此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也就去了。革命,老二的革命!到底在革谁的命!革他自己的命,革了这个家的命!”
沈兰正在堂屋陪着奶奶,由丫头帮忙,用羊肚手巾蘸水,轻轻擦拭奶奶的脸庞,消除日晒后留下的火色。她心思一直记挂着西厢,。隐约听见丈夫一声咆哮,不觉手上一抖。奶奶被弄疼了,不满地哼了一声。
李泽中不由得也抬高了声音:“我家也是大户,如果赤火烧到广西,打土豪分田地,我父亲也是要被打倒的!”然后他又低了声调,“我们革的是‘不均’的命,目的是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社会。就连张学良、杨虎城这样的旧军阀,也逐步接受了我们的思想,可我真没想到,你却没有一点进步思想,算我看错了人。”
武伯英不无讥笑:“你们观察我的时间,不短了吧?”
“是的,但也不是。除了我的上级,就只有我在留心你,这件事情如果不保密,那就没有了意义。”李泽中回答得直截了当,“因为你是武仲明的哥哥,所以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眼下日本人想要吞并中国,外辱当前,亡国灭种。我们只想抛弃前嫌,与国民党携手抗日,得到了国人普遍赞同,其中也包括大部分国民党将领。而蒋介石死抓攘外必先安内不放,一味剿共,挑起内战,什么攘外,分明是让外。人心自有向背,也希望你能以国家民族为重,必要时伸出援手。”
“我一个小小俗吏,能帮你们什么?”武伯英苦笑一声。
李泽中也苦笑了一声:“我们不要你去做大事,更不会让你做危险的事。毕竟你们武家,已经为革命牺牲的太多,这个家,不能少了你这根顶梁柱。”
“你们不是有刘玎、南汉晨吗?”
“他们的身份,连你都清楚,西安城乃至全国,就没有不知道的了。他们的成绩很大,但是已经在明处,很多暗处的工作,就再也做不成了。”
“你的上级和你,找错人了,我天生不是一个爱冒险的人。”
“冒险?我们***,都是爱冒险的人,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干的,不冒险就不革命。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商人,但是我不愿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也是这样的人,几年前你在西北公学教书,还积极参与学生运动。因为你的体内,流着你祖父戊戌变法的血,流着你父亲辛亥革命的血。这些血,在你弟弟身上开了花朵,在你身上难道连一片叶子都不长吗,你就看着目前的局势无动于衷吗?”
“但是现在不同了,我是武家唯一的男人,不能冒险。”
“你不是一个冒险主义者,但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不强求,如果你想通了,愿意为我们做一点事情,就在报纸上,登一则寻人启事,署名陆浩,自然会有人来联络你。”李泽中看着武伯英的眼睛,“我们可以等。”
“陆浩?”
“陆浩。”
“哼哼,给我把化名都起好了,你们也太想当然了。”武伯英思虑了一下,起身过去拉开房门,冲堂屋喊了一声,“倒茶!”
堂屋里的沈兰听见这一嗓子,和丫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动身。
李泽中见武伯英下了逐客令,知趣地起身拎起皮包,朝门外走去。
武伯英把住房门,冷冷地看着他:“我能过几天平静日子,能让祖母颐养天年,就已经足够了。”
李泽中停下脚步,针锋相对:“完全可以,但是我只希望,你在党部,不要参与反对我们的行动,就足够了。”
武伯英放开门扇,朝茶桌走去。“你在那边是什么职务?”
李泽中没有回头,眼角向后撇了一下。“边区保卫部副部长。”
“真是失敬。”武伯英在椅子上坐下来,口气不无讥讽,“那你的上级,应该就是***的首脑了,却不知是哪一位?”
李泽中不再理他,出了西厢房,急急朝大门走去。
武老太太在堂屋里看着李泽中的背影,悠长地喊道:“明儿!送送,送送你哥的朋友!”
李泽中慢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堂屋,然后加快脚步出了大门,溶入后宰门大街的行人车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