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云锦早早便到了萍清湖畔,此刻她方体会到习武多年的好处,不光可以强身健体,且如今竟能轻松翻出了将府后院围墙来。
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她穿了浅色襦裙,湖绿色的褙子竟衬得她白皙如玉,她四下环顾,警觉地提了裙裾跑去桥上,她倾身向那湖心望去,正见那湖面烟霭中,影影绰绰停着一艘船。
云锦心中紧了紧,又匆匆下了桥来,在湖畔租了一艘小船,船家提了浆,轻轻划开去,只见湖面荡开圈涟漪,这船便一路向湖心去了。
待船驶得近些了,她方看清了眼下的船舫,那船上点了灯,衬着雾色与波光,半实半虚,再细细一听,水声潺潺,那船舫中竟还有隐约的琴音,云锦一时竟惶了心神,生出几分置身仙境的错觉。朦胧中忽闻有人说:“可是云锦姑娘?”
她方回了神,循声望去,见一颀硕男子立在船头看着他,云锦微一点头,眼底漾开点笑意。只见那男子微微俯身行礼,从容开口道:“在下刘继,殿下在此久候多时,姑娘便随我上船。”说罢他便伸手搀了云锦上了船来,轻轻一推那朱色轩门,俯首到:“姑娘,请。”
云锦抬了腿迈进舱中,见那灯下,沈焕一袭银白深衣,正埋头轻酌卮中美酒,闻得声响,抬了眉眼看过来。又见他对面坐了一位佳人,一袭绛色纱衣,轻拂一副良琴,原来那琴音从这而来,云锦心中暗生几分赞许。
这时沈焕轻轻放下酒卮,起身笑道:“云锦姑娘,多日不见了。”
云锦轻声应一声,方想开口说什么,又想到有旁人在,不知说话是否方便,正想到此,就见那美姬抱了琴,起身行了礼,便退去舱外。
舫中似乎一下安静了下来,云锦竟心生几分尴尬,她抬眼看向沈焕,烛火昏黄,将他的轮廓映衬得柔和了几分,她与沈焕算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并不了解太多,现如今她匆匆前来赴约,一推门见他,竟突然不知说些什么好,好象连最寻常的问候都显得唐突了。
:“殿下的字写得漂亮。”半晌,脱口的竟是一句无关痛痒闲话罢了。
闻言沈焕笑起来:“过奖了。”他顿了顿又道:“姑娘在将府可还习惯?”
:“习惯,虽不比山中清闲,但劳身却不劳心,这一日日过得倒也顺心,只是那家中管事给谋了个灶房的差事,现如今别说套出那窦家小姐的话来,就连那窦家小姐的面我都未曾识得。”云锦微微蹙眉,看那沈焕
只见沈焕倒也不急,引了云锦在案前坐下,淡笑开口道:“你若能做便去做,做不了也就罢了,你本纯良,尘俗中的浑水你本就不必去淌。”
云锦沉声看他,见他正是低了眉眼为她斟酒,踟蹰良久,她轻声开口道:“殿下可是想要储君之位?”此时沈焕方将杯盏送至唇边,闻言,举杯的手僵在半空,只听眼下的女子又道:“云锦深知殿下要的是何物,爹爹为家国社稷舍身取义,哥哥又为殿下尽忠尽命,我虽女儿身,自小又寄养在外,但如今赵氏满门都被杀尽,独留下云锦一人,云锦更应该效力于殿下,继承赵氏遗志。”
沈焕微愕,并未言语,他与云锦初识,也知她是将门儿女,只是今日她与他说赵氏遗志,沈焕却是胸中暗觉不妥,说到底,她有一腔热血,却是从未识得这世间苦厄,许是在她眼里,只凭他沈焕贤达,为人方正,储位便是唾手可得之事。
许久,灯火掩映那沈焕深邃眉眼,他埋头轻酌杯中美酒,噙了一丝浅笑,轻声道:“没想到姑娘有这番气性。”
云锦不说话,神色认真,仿佛还沉浸在自己方才的壮志豪情之中。
沈焕抬眼看了看她,见她眼底热切,还真与那忠厚耿直的赵征有些许相像,轻笑问她:“陆渊是谁?”
这句话问得突兀,云锦一惊:“陆渊?”她本能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之后便说不出话来,只是骇在那里,神色游离。
:“对,陆渊是谁?”沈焕眉眼中的笑意更浓些。
云锦埋下脸,她踌躇不安地想到底要不要把此事告诉沈焕,毕竟她与这位潭溪王真的谈不上是相熟,但她又一想,方才刚说过要效忠于他,现在他有事问她,她又三缄其口,显然不妥当。
她悄悄抬眼看一眼沈焕,见他神色淡然,眉间笑意潜藏,静静等她开口。
:“一个故友!”良久,这四个字被轻轻抛出,却可以听出言语里有百般的挣扎。
:“哦?”沈焕笑起来,神色了然。继而又是沉吟一阵道:“那日在梨花树下你唤我陆渊,可是他与我生的相似?”
这一句问得那云锦也是面露尴尬,其实沈焕与那陆渊生的一点也不像,至于那日,兴许是因为她与陆渊头一次遇见时也是在那梨花树下缘故,而那日正好也是梨花纷飞,白马少年的景致。
云锦顾盼左右,面露赧色,原本以为沈焕那日并未听清她所唤何人,谁知今日竟是问起,而看他模样,多半是猜到那陆渊是她何人,她又是将其误认,这多是叫人尴尬的事情,至此,她也只好涨红脸道:“半分也不相似。”
沈焕笑起来,对此事起了兴致:“那他如今在哪?”
这句话显然问到了云锦的痛处,只见她微微一蹙眉,埋下眼去不肯言语。
沈焕顿时了然,看她上神情,怕是这位陆兄已经不在人世了,否则如今怎么会徒留佳人独自在此,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半晌,就听云锦淡淡一句,沈焕一时尚未回过神来,继而又听她道:“临别时候我与他有三年之约,他说三年之后便来迎我,只是三年之约已满,他却再没回来。”
言到此处生出千万种悲凉之意,云锦一咬牙竟憋红了眼眶。她想起那日与陆渊初遇时的情境。
那也是春日,梨花纷飞,云锦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梨花树下,玉冠素衣,只是左肩晕开一大片殷红血迹,宛如一朵怒放的花,映衬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
后来听陆渊说他生于蔚县一带的商贾之家,那****带了几个家丁外出经商,途经慧山,遇了匪徒。好在云锦及时相救,后又幸得静善法师医治,他才保了性命。
之后的时日里陆渊便在山中养病,正是最好年华里的一双人,云锦与他自是生出许多朝朝暮暮的情愫来,只是那****说家中爹爹过世,便要下山奔丧,临行时嘱托云锦定要等他,他说三年之约,他定不负她。
这一去,好几个春秋,她都立在后山的梨园里等他,只是他终是没有再来。
:“那陆渊可有留你信物?”沈焕轻声问。
这一声本不突兀,只是那云锦在思念里陷得太深,闻言,肩头微微一颤,方回过神来,抬了眼眸看过来,右手不自觉地摁住腰间的锦囊。
沈焕看向那枚锦囊,翠绿的底上,绣了一树梨花。他方想起,那日在慧山初遇时,云锦腰里似乎也别了这个锦囊。
云锦抬眼看向沈焕时,正见沈焕抬了手凑去了她眼前道:“不如给我看看,慧山周遭,方圆千里皆是我封地,或许我可帮你打探那陆渊的下落。”
闻言,云锦似乎也是心生了希冀,解下锦囊,递去沈焕手里。沈焕接过手中,伸手探去,摸出一块翠玉,烛火昏黄间那翠玉温润光泽明灭,沈焕暗叹一声“好玉!”他含笑又看看云锦,见她竟是涨红了脸,沈焕不言语,将润玉拿去灯下又是细细欣赏一番,只见玉穗溢彩流光,玉面上刻一异兽,怒目圆瞠,爪牙锋利,陡然,沈焕面色一凛,心中暗喊一声:“难道是他!”
此时灯下的云锦也是已然察觉沈焕神色有变,几步上前探究到:“殿下可是认得此玉?”
闻言,沈焕方是回过神来,仓促笑道:“天下男子所配玉器,上刻纹里也就无非几种,我今日见这玉上所镌异兽特别,所以有些惊异罢了。”说罢,他便是将翠玉收入锦囊之中又道:“这玉佩我暂留几日,也好让我命人拓下纹理,以便日后托人打听。”
闻言,云锦忙是道谢,沈焕却是摆手轻笑,这便是听那舱外刘继沉声道:“殿下,时候不早了。”
沈焕听罢,微一颔首,望定那云锦轻声交代道:“以后每月初十你我就在这船上相见,至于陆渊下落,既然我答应你,便一定尽心去寻。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看姑娘还是早些回府去为好。”
云锦闻言,微抿红唇,心中也正与沈焕想的一样,她已经在此逗留太久,若是被发现了可就不妙了。想至此处,她便是匆匆忙俯身行了礼:“那云锦这就回去了。”
言罢,她便转身推了舱门正要出去,却又听沈焕在身后道:“云锦,今后行事定要量力而为,切勿铤而走险,莫要让我再负赵家。”
云锦闻言,回头看向沈焕,见他立在灯火下,半边脸却又隐没在阴影中,眉眼轮廓显得深邃,她低头沉吟片刻,轻轻应了一声,便是推门而去。
夜已深,舱外一阵凉风,吹得烛火跳动,灯影之中,沈焕握了玉佩的手紧了又紧,这一时他心中竟是挣扎,有些言语,他终是难以脱口,这世间,终究都是尘世戏情,造物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