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热气腾腾的浴盆之中,新月疲乏地向肩膀上撩着水花。云娃之前特意洒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刺红了她的双眼。想起自己同太后的谈话,又惦记在郊外思过的努达海,新月不禁悲从中来,之前在慈宁宫拼命压抑,她现在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淌泪了。
侍候在屏风外的云娃听到轻轻的啜泣声,不禁心疼起来。她尚不理解新月的痛楚,但一想起新月进门时憔悴的模样,便觉胸中绞痛。格格为何要出宫受这份罪呢?难道那封信是真的?格格当真与将军……云娃使劲摇了摇头,不去胡思乱想。
「格格,要不要奴才帮您擦背?」
「不必了,云娃。」
「哦,那么……格格,」云娃试图牵引新月的注意力,「您饿了吧,想吃什么,奴才吩咐人去备办。」
「我吃不下。」
「多少也要吃一些,那奴才掂量着办,选几样格格爱吃的?」
新月不再理会云娃闲扯皮的问题,反倒问:「我不在的时候,太后有没有为难你们?」
「奴才和莽古泰被训过几次,但是为了小主子,太后不会重罚奴才的。不过,太后接到格格的信,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还把将军夫人给找来了,直问我们几个,您和将军……」
「那你们怎么回的?」新月的声音忽然焦急而迫切起来。
「我、莽古泰还有将军夫人都觉得其中必有误会!您和将军是清清白白的,奴才最清楚了。」
新月苦笑着,暗叹:我骗了所有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大费周章,所谓何来?假面具被拆穿后,我必将给更多的人带去麻烦和耻辱,但能否作回月未央,不知。太后或许根本不容许我拿下假面具,她会不会让我戴它一辈子?她不准我悔婚,她……
「格格?」
「别叫我格格!我才不是什么白痴格格!」新月突然暴躁起来,「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云娃闻言,心似被针刺了一下。奉端亲王令照顾二位主子,她起初便设想了种种艰辛坎坷。然而,格格的确与将军有情,这是她梦都梦不来的「灾难」。此事关乎格格一生的幸福,一生啊!
新月愤怒地击打着水面,如血般的花瓣溅得满地皆是。她懊恼,自己为何又沦入逃婚、悔婚的怪圈。上一世是白痴少爷,此一生呢,白痴贝勒吗?然而禁锢于皇恩浩荡中的她,焉能再如从前女扮男装,一走了之?没有他,她当去向何处?
美人出浴,换上舒适柔软的绸缎衣衫,俨然换了个人似的。
克善睁开眼睛,看到的居然是自己的姐姐。他直接从床上蹦了下来,扑进新月怀里,搂着她,感觉这般真实、温暖。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新月的脸,继而蹦蹦跳跳地大叫道:「姐姐?姐姐!」
「克善。」新月温柔地抱着弟弟,突然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
克善立着眉毛,指着新月,哭喊道:「你坏!你骗我,你不管我!你去哪了?这么多天,你偷偷摸摸地去哪了?」
「我……」呃,我该去了哪呢?新月怔忡地望着克善固执的脸,不知当如何作答。
「你说啊!你说啊!」克善不依不饶地喊着。
「小主子,别这样!小主子,听话!格格这不是回来了吗?别哭了……」云娃和莽古泰忧心地劝着。
克善甩开莽古泰,兀自抹泪,满口委屈,抽咽道:「你不是说,我们不分开的吗?你怎么不……不守信用?你吓……吓死我了!有人说你丢了,有人说你死了,还有人说……说你让坏人带走了……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你不在了,我……我……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我没有阿玛,没有额娘,没有哥哥,连姐姐都……都……」
「姐姐回来了,克善。」克善的言行极大地震动了新月的情绪,她满心愧疚地抱住克善,道歉,「对不起,原谅姐姐吧!姐姐……是贪玩,出去玩了几天,让你担惊受怕,对不起……」
克善哭哭闹闹地折腾了一个上午,才平静地依偎在新月身上,姐弟二人言归于好。经克善这样一闹,新月才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的问题远不止当初想象的那么多。
晌午一过,雁姬不请自来,求见太后。得知努达海的消息,她心急如焚。倘若只是战败,她倒还能坦然接受,而沾上新月,她想来便不寒而栗,今日定要向太后说个明白。
「哀家正要找你。」太后微皱眉,严肃道,「昨日新月已向哀家坦白,她的确与努达海有情。」
「这……」雁姬像被闷棍敲了一棒,错愕了半晌才失神道,「怎么可能,怎么……」
「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信了!你当真是浑然不觉,还是故意欺瞒?」
「太后!奴才真的毫不知情,难以置信他们怎么,怎么会?求太后开恩,准奴才去探视努达海!奴才要去向他问清楚。求太后恩准!」雁姬叩首道。
太后凝神思量片刻,叹道:「也好,你去问问努达海的心意,哀家也想了解。」
倘若努达海钟情新月,太后便要促成他们的好事么?雁姬闻言,当时一怔,好在太后接下来的话令她宽心了。
「新月年轻懵懂,兴许是因为当初被努达海所救,才渐生爱慕。这傻孩子,哀家一定要断了她的念想!所以,你最好去说服努达海,不论他对新月是否有意,必须设法让新月死心,否则……」
「太后之意,奴才领会!」
「那你跪安吧!」
自雁姬走后,太后心绪难宁,便遣人去把新月找来。她要留新月在身边,吃住皆在慈宁宫,形同软禁。
郊外,努达海闷闷地坐着,谁也不理,极似思过,而心里却七上八下地猜测着新月的处境。
「努达海。」
「别理我,出……」
努达海忽觉声音不对,猛一抬头,竟见到了一脸漠然的雁姬。他张口,无言。
多少次,他凯旋,她都温柔地投入那坚实的怀抱。而这一回,他忽然陌生起来,她如何也寻不到当初的亲近感。他瘦了,憔悴了,肩荫出的淡红色惊了她的眼。雁姬来到努达海面前,忍着眼底的酸痛,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努达海缓缓起身,喑哑道:「雁姬。」
一声「雁姬」,唤出她不争气的眼泪不尽流淌。她心疼地抚着他的臂膀,咬唇,不语。
「对不起。」努达海主动言道。
「我不想听这个!」雁姬啜泣道,「回答我,你和新月究竟怎么回事?」
「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要听你亲口说。」
他窘迫而苦楚地看着她眼底暗蕴的恐慌,咽喉微微蠕动,「我爱她,无法不爱。」
雁姬向后踉跄了一大步,心上阵阵酷寒。想这二十年来,他与她相濡以沫,情比金坚,如今呢?他变了,他爱另外一个女人——他儿子恋慕的姑娘。雁姬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她恼恨地望着自己深爱的丈夫,完全克制不住身体微颤。
「雁姬。」努达海心中极度过意不去,他想扶她,而手却在半空停滞不前。他同新月面临同样的窘境,追溯到前世的爱,除了彼此,谁会懂?说了,不过是令他人更加恼火罢了。
「她是格格,是你儿子的心上人啊!你竟还……你别过来!」雁姬轻轻摇头,视线模糊一片,雾化了眼前人,「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雁姬,你认识二十岁以后的我,可在此之前……努达海欲言又止,到头来他只会说:「对不起。」
夫妻二人冷战之际,忽听得重重的脚步声。
三百名镶黄旗将士奉命前来遣散镶白旗兵将,除了努达海,其余人等皆各自回家,而努达海依旧须原地思过,他麾下的弟兄都走了,除了稍后必须离开的雁姬,留下来陪他的仅是三百名临时驻扎的镶黄旗将士。朝廷如此安排,其用心显而易见。
努达海双眼沉沉地一合,凉意透彻心扉。雁姬见状,更是痛心疾首,爱也悠悠,恨更重重。但是,她不能让努达海就此沉沦,她要救他,也才好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