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本是上界的天蓬元帅,因贪恋女色,冒犯了月宫嫦娥,才被贬下界来,不想错投了猪胎,相貌丑陋。他跟随唐僧取经路上仍爱慕红尘,受了不少罚。还记得我说过黎山老母为孙悟空治眼病吗?那个时候,猪八戒偷偷瞄了几眼漂亮姑娘,黎山老母便在遇到观世音时提起此事,于是联合了文殊、普贤菩萨,变化作三位美人,建了座豪华的宅院,迷惑唐僧师徒,以探他们的诚心。那猪八戒果然入套,他还撞天婚、配女婿呢!」
「撞天婚、配女婿是?」
「盖上头巾,四处摸索,抓到哪位姑娘,哪位姑娘便许配于他。结果,姑娘没抓到,他自己撞到书案上,头上起了个大包!」
努达海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撞天昏,昏头的昏!」
「哈,对,正是!」
「你们在笑什么?」温布哈迷迷糊糊地搭腔。
「未央姑娘给我讲西游记。温布哈,她真得很会说故事,你该听听。」
「她何时开始讲的?」温布哈惊愕道,「你们是醒得太早,还是一夜没睡?」
「一夜?天亮了?」
努达海眼睛看不到,所以他听故事,感觉不到时间。我耳聪目明,却在滔滔不绝间没来由地忘记了时辰。为何困意不属于我们?
「一夜?!」温布哈爬起身来,不可思议地瞪着我们,「你们呆会儿一准困得东倒西歪!」他正色瞅着我,「你怎么不让他好好休息?你要治好努达海的眼睛,还是要毁掉他的眼睛?」
我敛起笑,回视他,「白痴,你又在怀疑我!」
「是你的所作所为令人生疑!」
「你?!白痴,我怎么跟你讲理?」
「你根本没理!」
「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努达海急忙出言拦阻,他继续说下去,用的全是满洲话,「温布哈,不要责怪未央。这一夜,是我受伤以来,心情最平静的时候。我失明之后,再也没有感觉到快乐,但是这个夜,未央的故事,真的令我很开心。即使这故事是假的,但我的心情是真的。别怪她,我们没有彼此勉强,我是真的不困,所以没有睡。」
温布哈也用满洲语回答他:「可你是病人,你必须懂得休息!还有她,她说为你治眼睛,若白天没有精神,还能怎么医?」
「这……是我疏忽了,或许她早困了,是为了逗我开心,才一直没有睡。我看不见,所以……」
我故作不懂,「你们继续叽里呱啦吧,我去找水洗漱。温布哈,你帮努达海把身上的伤口洗干净,我回来时教你们涂点外伤药。」我微跛着脚,走了出去。本姑娘今日心情上好,于是大发善心帮那两个辫子头弄外伤药,顺便证明给那白痴看看,我是大夫,我会看病!
屋外,清晨的阳光不烈,和着微风至于心头。雨后青草的气息较重,我深吸一口气,好不惬意!昨日清晨我也是如此站在这里,预备去海边。一日之隔,天、云、风似乎没有变,而我竟有了明显的不同——昨日是潇洒的公子,今日换回了女装;昨日双腿灵活,今日与残疾无异。
其实,我深觉自己与昨日相比,还有一处大不相同,这或许在别人眼中是沧海一粟,然而却耿耿于我心。我习惯性地喃喃自语:「今日是七月二十,再过十三天,八月初三,我将满十八岁。」
隐约听到屋里的两个男人仍在用满洲话交谈,我没有细听内容,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究竟为了逗努达海开心所以一夜没睡,还是找回了从前的快乐以致通宵不眠?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当我回到茅草屋的时候,他们也都梳洗利落。我麻利地安排着:努达海的伤口由温布哈帮忙涂药,温布哈的伤口由自己涂,够不着的地方就算了。看温布哈的样子,似乎也不情愿让我动手,那正好,本大夫正不乐意为他效劳呢!
温布哈要出去买吃的,临行前还不放心地看了我几眼。表情出卖心情,我始终感觉他对我心存戒备。
「怎么?你还要绑我不成?你要我说几遍,才肯相信我其实……」
「绑你何用?」温布哈突然挺不高兴地说,「只要我离开,努达海便会解开你!」
努达海在一旁笑着,我却不笑。
「一个大男人为何如此不爽快?我若不是腿脚不便,早就该躲你们远远的!我昨天晚上跟你们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我绑你们了吗?」
「昨晚,我也没有绑你呀!」温布哈争辩道。
「可是你睡觉太不老实,滚到我身边了!」
「这我哪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是白……」
「好啦!」努达海大喊一声,「不能不吵吗?」
我与温布哈互相瞪了一眼,都装哑巴。
「怎么又都不说话了?你们两个真是,真是,」努达海极无奈地叹气,「哎……」
「我进城去。」温布哈气哼哼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我会帮你照顾好努达海的!」我似乎有必要对他承诺一下。
温布哈回身,默然地望了我一眼,随即渐行渐远。
「未央,你困吗?」努达海问。
我轻声应答,隐隐感觉眼皮发沉。
「其实,我也困了。只是,」努达海用神秘的口气说,「当着温布哈的面,不敢说。」
我闻言,哈哈一笑。
「谢谢你的故事,很好听。」他说。
何必如此客气呢?能有一个彻夜不眠的忠实听众,我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既然困意袭来,那么休息吧,时间还早,在食物到来之前,我们可以用睡眠做消遣。尽管如此作为有好吃懒做之嫌,但是没有办法,我们都是病人!
白薇、石榴皮、防风、白蒺藜、羌活……几十位草药,能买的买,不能买的采。我正满头大汗地在山上找草药,原已经让温布哈去买青皮和卜硝了,他偏偏跟上来对我说:「你用的药不对!」
「白痴!你懂什么?我要先把药集中起来,再慢慢试。努达海的眼病不好医,我不一定能够一举成功!」
温布哈听我骂他白痴,竟不起火,只是执意要拉我下山。
我恼火地叫:「白痴!你不帮忙,也别捣乱!」
拉扯之际,我脚下悬空,不慎落下悬崖,不知痛便昏了过去。
「月未央,你醒醒,月未央……」
我听到几声轻柔的呼唤,生死不明,下落不明,我就如此糊涂地醒了过来,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眼前是模糊的,我只看到一个着五彩华衣的人形,周身笼着祥瑞的淡紫色光泽,面目十分不清晰,我只看得出她有着一头银白如雪的发丝,应该是位老婆婆。
「你是谁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这是在哪里?」
那老婆婆慈祥地笑着,始终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明明不远,我却就是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你要医努达海的眼病,可有了方子?」
「你怎么知道努达海?我还没有头绪,先备了药材,准备逐一尝试。」
「我传你一个药方,保证药到病除。」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你的方子一定灵?难道你已经见过努达海了?那为何不亲自为他医治?」我蓦地想到了西游记,激动得顿时结巴起来,「你,你……你该不会……该不会就是黎山老母吧?」
她不回答,只说:「我只说一遍,你可记清了。」
我诚恳地点了点头,管她是谁,我且听听这药方究竟有何妙处,「多谢,请说。」
「白痴!懒虫!未央!白痴!懒虫!」
这算是什么药方子?根本就是温布哈骂人的声音。
「别睡了,别睡了!喂!未央!白痴!」
眼前渐渐清晰可见,我仔细端详,这哪里是神仙,原来是白痴温布哈。神仙呢?消失了?
「讨厌!你讨厌!乱叫喊什么?神仙被你吓跑了!」我愤愤地向着温布哈吼着。
温布哈被我吓了一跳,瞬间的表情呆若木鸡,随后又毫不示弱地教训起我来,「还说替我照顾努达海呢,结果你自己先睡着了!我好心叫你醒来吃东西,你反倒凶起来。还说什么神仙?神仙会怕我吗,见着我就跑了?我比神仙还厉害吗?」他用力横了我一眼,悻悻地站起身来,走到努达海的另外一侧,坐了下去。「努达海,你都听见了,这次可不怪我吧?」
我挠头。奇怪,神仙呢?梦?难道这是一场梦?
努达海说:「未央姑娘,是不是我们吵了你的好梦?」
我有些沮丧,扫兴地望着努达海,「你知不知道?我已经见到黎山老母了,她答应传给我一个方子,要我来医你的眼睛,药到病除。可是……」
「胡扯!」温布哈轻哼道,「药方呢?」
「白痴,你别抢话!都怪你,刚才你乱喊我,黎山老母还没开口就消失了!药方,她还没告诉我!」
「你瞎扯!」温布哈隔着努达海,伸过手来指着我,「你到底会不会看病?不会看就说不会看,犯不着拿这篇可笑的谎话出来遮羞!」
「你?!」
努达海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像要窒息似的。
「怎么了?」「努达海,你怎么样?」我和温布哈同时问。
努达海稍微平静了一下,皱着眉,一脸苦恼,「我实在不想再喊:好了,别吵了!所以只好装着咳嗽,希望你们别再让我喊那句话,我感觉自己就快像我额娘一样唠叨了。」
我郁闷地看了温布哈一眼,他也正以同样窘迫的表情对着我。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眼神同时变成了犀利而具有刺伤力,依然在责怪彼此。我与他,总是水与火的交锋。倘若一日,我们可以和颜悦色,则必有奇迹发生。
「温布哈、未央,我刚才也做了一个梦。你们边吃边听吧!」
温布哈买了好多吃食,肉包、煎饼、豆沙包、茶叶蛋……我先吃哪一样呢?我还没有选择好食物,努达海已经开始讲他的梦了。
「我梦到自己到天宫里去了。」
温布哈忙问:「天宫是什么地方?」
「白痴!天宫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呗。」
「你才白痴!」
努达海用力咳嗽一声,继续说:「我也梦到黎山老母了。」
「啊?」我和温布哈异口同声道。
努达海笑道:「不想竟与未央姑娘的梦重合了。我问黎山老母可否与我医治眼睛。」
「怎么样?她同意了吗?」
他点点头,「可是……」
温布哈忙问:「可是如何?快说呀!」
「可是我被你叫起来吃早饭,所以黎山老母不见了。」
我不禁对着温布哈发笑,原来埋怨他的不只我一人。
温布哈一脸冤枉,「我搅了两个人的好梦?」随即悻悻地一哼,作势要将食物统统收起来,「你们睡吧,梦吧!爱吃不吃!我自己……」
「喂,吃啊,吃!」「当然要吃!」
温布哈一本正经地警告我们:「吃,就堵上你们的嘴巴,专心吃!」
我和努达海乖乖地、默默地吃早饭。看着努达海,我心中填满了梦醒时分的遗憾。
黎山老母,你会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