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达海今日起得如往常一样早，只是他未如常进宫或是去营地。依温布哈信中所示，他去往城西郊外，很快便找到了二十年前自己曾经住过的草屋。
应该就是这里吧？这座简陋至极的小屋，除了比想象中破旧一些，倒是基本吻合了二十年来的梦境。努达海站在门口，细细抚摸着被风摧雨残无数回的墙壁，它居然还在。
初读温布哈的绝笔时，努达海曾想连夜赶来。当夜读到陈年旧事，他心中的确有恨。如此绝情的女子，我想她何用？正是这恨意，最终克制住了来草屋的冲动。他深知自己年近不惑，再也回不到二十年前。半世浮生，当他有的他都得到了，不当他有的无法勉强。既然勉强不得，便罢了吧？
如此绝情的女子，我想她何用？可世间至情的女子，又舍她其谁？情终归要找个落脚之处，前者羁绊着努达海的脚步，而后者却牵引着他的真心。为此，他不得不来。昨夜在马厩偶遇新月，那个声音似乎提醒了他——来看看未央吧，即使她不在这里。
努达海在门口呆怔了须臾，便踏入了曾经供自己「造梦」的「天堂」。靠在枯草垛上，合起眼睛，他的世界重新暗了下去，直到一片漆黑……
呵，这位姑娘当真是有点胆识，有些粗鲁，否则她才不敢骂温布哈！
-你是谁？绑我做什么？快放开我！
-因为你就是白痴！骂你白痴，是好听的。更难听的，猪，猪！
-温布哈，你拿了我的项链？白痴，你如果不把它还给我，我就……
-混蛋！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犯得着煎三次药，只为了害你们？你！小人！
-白痴！你根本不懂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
她叫未央。
-叫我弯弯吧！
-那你们叫我未央好了。
起初，她真的恨死了辫子头。
-人家丢下你不管了，你还在这里跟座山似的，躺得倒也安稳！哎，我都替你发愁。
-我恨死辫子头了！你知道不知道？就是你们，你们屠了永平城，害我孤苦无依，顷刻间失去家，失去爱，失去所有！我与你们不共戴天！为何杀不得你？
-我心里的痛，你懂吗？你明白吗？辫子头，你肯定不懂，一定不明白！
-你不怕我杀了你？
-说了半天，你就是遗憾自己不能再杀人了，简直不可理喻！
-汉人、满人，只要是杀人的人，都可恶，都讨厌，都该杀！
她小小年纪便失去亲人，除了可怜的身世，还有她的伤痛。
-腿被咬了一口。哎，好疼！
-谢谢，不要再吸了。再这样下去，你也会中毒的……你醒醒！你可不能死啊！
-多谢出手相救，否则我这条腿，甚至这条命……
-头痛是我在儿时便作下的顽疾，我爹束手无策，遍访名医也不得解。
-努达海，努达海……天怎么黑了？努达海，我似乎……失明了。
-别急，我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陪未央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医者不能自医，但却可以医人。她，惠质兰心。
-《本草纲目》有云，紫花地丁，处处有之，其叶似柳而微细，取开紫花，结角，平地生者起茎、沟边生者起蔓。
-五叶黄莲治蛇毒有奇效！
-我才没有如此小气！在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没有好人、坏人！
-你被炸伤之后，眼睛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感觉？
-努达海的眼睛有没有出血或者化脓的症状？你仔细瞧过没有？
-这就是传说中的三花九籽膏。扒开眼睑，轻轻地涂进去。
-你须敷药多日，若是天天谢，我的耳朵、你的嘴巴都会起茧子。
-眼睛的症状只是表象，症结还是在脑袋里面，头痛不消，依然可能失明。
三花九籽膏，《西游记》里的神药，她也敢用？是的，她偏爱《西游记》。
-努达海，你可知道孙悟空的眼睛是被谁医好的？
-什么黎山老母？我才不老呢！
-你的眼睛不比孙悟空伤得严重，终有复明之日。
-我喜欢《西游记》。既然睡不着，便听我给你讲讲吧。唐朝有位皇帝……
-猪八戒本是上界的天蓬元帅，因贪恋女色，冒犯了月宫嫦娥，才被贬下界来，不想错投了猪胎……
-我想想，那是……孙悟空让猪八戒去花园里和了点稀泥，用厚厚的一层涂在唐僧脸上，将唐僧变成孙悟空的模样……
-孙悟空与金圣娘娘里应外合，偷了那怪物的金铃，又放火又放烟……
除了说故事，她还精通诗词。
-庭燎之光！你居然知道这句子？
-今夜星辰今夜风，京郊西畔草堂东。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现在就是如此。你抬起手来，就有可能触到它们。并不需李白所云，危楼高百尺。
-故乡临桂水，今夜渺星河。
-绝句改作星夜乱弹！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如此生动而富有才情的女子，她爱我。
-我在想李商隐的一首诗，如果你念得出，我就原谅你。
-那项链不值几个钱的，怎么能换来宝贝碌儿呢？
-努达海，我爱你。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控制不住那股冲动……是不是很不知羞耻？
-努达海，别离开我，好吗？
-不许再说自己没用，你是我的奇迹。
-赵云面貌出众，应是不假，只怕是不如努达海你吧？我期待你神采飞扬的时刻。
-我了解你的万丈雄心，更能体察你的千缕柔情。
-我用一件心爱之物，偿了两个心愿，很值得！因此，无需为我不值，你该欣然接受我的安排。宝马赠英雄，明目赏月光。
偶尔，她还会气气人，撒撒娇。
-如果你求我，我可以考虑让你吃美味，不知不觉把病消了。
-未央是你叫的吗？别攀亲，谁是你妹妹？
-努达海，人家做了那么大牺牲，难道换来的只是你的责备吗？连声谢谢都换不来，连句感动的话都没有，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多冤枉啊！
-我们先进城，去吃早点好不好？海哥哥？好不好嘛？海哥哥？
-我愿意随你回盛京住一辈子，难道你陪我逛半晌京城都不愿意？
-巴图鲁威胁我啊？那我就求菩萨让你马上好起来。看你复明后能怎么和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
这女子，令人情何以堪。
-努达海，如果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我要走了。我的意思是，我要回南海，回天宫。
-努达海，请原谅我！我骗了你，杜撰了一些可怜的身世博取你的同情，其实我不是人，我偷偷溜达到人间，只为好玩罢了。不想竟对你一见倾心，因此……
-我本来就是……你自己都说过我是仙女，你忘了不成？
-你那么希望我死吗？努达海！
-且不谈我是人是仙。你先喝下这碗药。
-努达海，你恨我，恨死我也没关系。你骂我，或者打我也不要紧。只是，请你保重身体。我这就去重新煎一碗药。
-努达海，未央对不起你，未央就要走了。我已经把医眼睛的办法悉数教给了温布哈，你不要耍脾气，按时服药，早日痊愈。还有碌儿，你恨我不打紧，却不能迁怒于它，善待碌儿，日后你少不了它。我回去也会为你求菩萨，保佑你身体健康，常胜不败……
-人间数日，令未央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可惜人仙殊途，未央不情愿也必须回去。如果转世轮回为人，一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努达海，答应我，忘了未央吧！你我总是心有灵犀，你想念我，我一定会感应到的，万一哪日再跑下界来，菩萨定难饶我！
-温布哈，照顾好努达海，照顾好碌儿，我走了。
谁说她是神仙，谁说她没死？
「未央，未央！」努达海被自己的喊声惊醒，再看屋外已日薄西山。居然做了一整天白日梦？他苦笑着站起身，在墙壁上刻下四句诗：
今夜星辰今夜风，京郊西畔草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未央，我来过了。」努达海慢慢倒退出草屋，口中喃喃这句话。
他跨上碌儿，离开时再回望一眼草屋，视线已然模糊得不成样子。他擦了擦眼睛，将朦胧的留恋存在夕阳下那小小的一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