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第六天晚上,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洞里,新月被吓得三魂出了两窍。
首先是克善不见了。如果不能保全克善,那么不仅是她艰辛偷生这六日的意义瞬时化为乌有,她的阿玛和哥哥拼死突围的苦心也就被枉费了、辜负了。让新月二度受惊的,是独自去寻找克善的莽古泰。新月万万想不到,将克善带回来时,莽古泰只剩下了半条命。他浑身血淋淋的,若不是克善连拖带拽地帮衬着,恐怕连爬都爬不回来。
克善仍在哭,满手的泥往脸上一抹,活像一只花猫。新月、云娃与莽古泰三人基本上是一同长大的,虽然主仆身份悬殊,但也有份兄妹情怀深植在心。眼见莽古泰的惨状,新月、云娃都落下了心疼的泪。
莽古泰是个忠勇的武人,虽然学问不高,却不乏侠肝义胆。王爷交代「护主出城、护主至死」的重任,他一刻不敢忘怀,别说是满身伤痛,即便是为克善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他艰难地用气声说:「没……事,不要哭,奴才死不了。格格,小主子还好吗?」
「我很好。莽古泰!你可千万别死啊!你别死!我已经没有阿玛和哥哥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了。我……」克善哭喊着。
新月和云娃将克善拖开,二人急忙找水为莽古泰擦拭伤口。询问才知,这满身的伤痕是和狼群搏斗的结果。幸好,他们随身带了些疗外伤的药膏,可以及时为莽古泰涂上。将这项任务交给云娃后,悲愤的新月将克善拖到山洞口,好生地斥责了一番。
「半夜了,还要乱跑出去,你怎么这么贪玩?以前,爱玩爱闹由着你,但是现在咱们已经没有家了,没有家了!没有人再放任你胡闹!你知道姐姐多担心吗?万一你有个闪失,姐姐就不用活了,阿玛和哥哥的血也都白流了!为了你,为了你这个七岁的孩子,我们值得吗?值吗?!看见莽古泰的血了吗?每一滴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为了你这个贪玩的孩子流的!你不同于普通的七岁小孩,你是端亲王的唯一血脉,你是我们王府重兴的唯一指盼!可你……你都做了什么?你溜出去玩,你害莽古泰险些丧命,你太不争气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姐姐!」克善可怜巴巴地听完了新月的训斥,抽噎道,「莽古泰……他不会死吧?会不会……」
「小主子,奴才不碍事。」莽古泰被云娃搀了出来,虚弱地说,「格格,请别怪小主子!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他……」
「你们怎么出来了?快回去!」新月瞪着眼睛喊道,「我教训弟弟,请你们不要护着他,否则他会变本加厉!云娃,快把莽古泰扶回去。」
云娃心急,索性代替不便多言的莽古泰道出了事实,「格格,我听莽古泰说,小主子不是贪玩,而是去找星星。」
「星星?」气头上的新月完全没有意识到星星的涵义,她依旧气愤着,「夜里找星星,你白天是不是要去找太阳?总之,你就是不愿意跟姐姐在一起,就是……」
「姐姐!」委屈的克善拼命地摇头,他满脸稚气,而目光却坚定得很,「是你说的,阿玛和额娘就是天上的星星,阿玛是最亮的那颗!我想阿玛,我……」
原来如此!好一个「找星星」!谁也想不到克善失踪的原因竟是对父母的过度思念。他痴迷在新月描绘的童话里,看见星星亲切又和蔼地眨着眼,仿佛是对自己的召唤。于是,幼稚的他欣然前往,才会离山洞越来越远。新月当时哑口无言,情绪急转直下,满腔的愤怒瞬间化为无尽的自责。她抬头望见那颗最亮的星,泪水簌簌滴落,心中哀嚎着:阿玛!是我错了!我害了克善,害了莽古泰,还理直气壮地胡闹了这么久!克善受惊,我非但不安慰、不关怀,还横加指责,乱发脾气。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不称职的女儿!阿玛,我该怎么办?我就快崩溃了……
「姐姐,别哭,别不理我。」克善轻轻晃着新月的手,拼命忍着泪水说,「我以后再也不找星星了,我只跟你在一起!我听话,我不贪玩!我争气,我不让你失望!姐姐,你原谅我吧!」
新月无力地跪在地上,紧紧拥住她那可怜的弟弟,深怀抱歉地哭泣道:「姐姐错了。克善,不是你的错!是我傻,我坏,我乱骂人,我冤枉你!对不起,请原谅姐姐,千万不要再与我分开,克善,克善……」
喧闹过后,四人都平静了。克善第一次知道,自己对于家族竟是如此的重要,他暗下决心,要上进,要争气。自我反省后,新月更加懂得如何作姐姐,虽然对于渺茫的前程,她依旧看不到一丝希望,但保护克善的心更加坚定了。
翌日,考虑到莽古泰的伤况,新月决定在山洞里住上几日。她想,山洞多半是比路途安全一些,万一路遇匪徒,伤痕累累的莽古泰能够招架几时呢?好在大家都是难民的模样,只要谨慎,就能平安。「格格,奴才能走。此地不宜久留啊!」虽然莽古泰一再如此表示,但新月仍不应允。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人有了栖身之地,却没有充饥之食。因此,云娃独自往前去寻找村落,哪怕采些野果来裹腹也好。
临近晌午,云娃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慌张的神色令新月不安起来。
「格格!我刚才……刚才看见了正,正蓝旗!他们……」
新月顿时喜出望外,遇见正蓝旗,这绝对是件好事。她迫不及待地把云娃拉了过来,问道:「在哪遇上的?你没有带他们过来吗?」
云娃张大了受惊的眸子,讲述着亲眼目睹的惨相,「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正蓝旗居然和镶白旗冲突起来了!就那个镶白旗,那个那个……骑白马的,他一刀下去,就砍了三个正蓝旗将士的头!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
莽古泰在一旁听着直皱眉头,他经历过一些阵仗,堂堂男儿倒不会像云娃似的惊呼某人「杀人不眨眼」,因为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可正蓝旗与镶白旗之间怎么能算是战争呢?这是八旗内讧吗,太离谱了吧?他不由得说了一句:「云娃,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发誓,我真的亲眼看见镶白旗的马队,领头的是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他们把那些正蓝旗的人砍倒了一片呢!吓得我魂儿都没了!格格,离此六七里,有一个村庄,咱们是否该避一避?」
莽古泰越听越气,气这两个旗有工夫内讧,没本事救援,如果他们都去救援荆州……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镶白旗敢砍正蓝旗,对咱们正红旗又会怎么样呢?姐姐。」克善仰视着新月,眨巴着眼睛,等待答案。
新月对弟弟摇了摇头,又疑惑地望着面色泛白的云娃,此事听来离奇,可云娃一定没有说谎。那么,他们应该立刻离开,以策万全。
四人刚走出几十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镶白旗的马队速度奇快,已然冲至他们面前。云娃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搀扶莽古泰的手不禁收紧了。如果镶白旗先于云娃赶到,新月一定会出示端王令箭,可此时的她连头都不抬,谨慎地攥紧了装令箭的包裹。四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低头走路,将迎面而来的镶白旗当作空气。
云娃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正是努达海。他带着骑兵一路从荆州向北追来,以为端亲王的遗孤若是见到了镶白旗标志,一定会主动坦白身份,可三四日也未见遗孤踪影,这让他好生懊恼。更遗憾的是,努达海只听老嬷嬷说过格格、世子以及两名随从逃离荆州,关于四人相貌却无从得知,否则他寻人也会方便一些。如今,他也只有凭感觉猜测了。
这名女子气质脱俗,且身边跟着未成年的孩子,他们会不会就是端亲王的遗孤呢?再这样找下去,一准会患上疑心病。努达海迟疑之际,碌儿冷不丁地仰天长啸一声。新月的心蓦然被这声音扯动了,莫名地一颤。她不禁抬眼看了看,这匹高头骏马很是不凡,马鬃长而顺,通体雪白,其上几道鲜明的血迹想必是刚才与正蓝旗撕杀时溅上的。
努达海剑眉微蹙,几乎已用怀疑的目光将那四人送出了视线,自始的那份「不甘心」偏偏又被碌儿这声鬼使神差的嘶鸣给唤了回来。「马鹞子」这绰号不是白取的,阅马无数的他对马的秉性了如指掌。且不论努达海,就连在场的镶白旗将士以及莽古泰都听得出来,刚才的马嘶只可能在一种场合出现,那就是——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只不过,努达海能够感受出另外一种迥然不同的情绪,这是不了解碌儿的人无法感知的。
大悲大喜,一声嘶鸣,两处感怀。碌儿,你在悲何人?我明明好端端的啊!碌儿,你在喜何事?就连我也猜不透你了吗?努达海轻轻抚摸着碌儿的头,驾驭它反方向追了几步。
「四位留步!请问你们可是自荆州逃难出来的?」
「不是,不是!」云娃抢先说,她一见努达海那带血的战袍,回想起倒地的正蓝旗将士,顿时心悸不已,遂惶惶将眼眸垂下。
「你们是汉人?」努达海又问。
「汉人、满人的……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云娃不敢冒然承认民族,拿不准这骑白马的究竟憎满人还是恨汉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位官爷,我们是要到前头寻亲去的,呃……请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努达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叮嘱:「附近可能有草寇出没,你们多加小心。」遂命令队伍继续前进,与新月等人背道而驰了。
其实,新月和努达海各自回头望过,可偏偏出现了不凑巧的时间差,她没有看到他不甘罢休的眼神,他亦未见到她渴盼奇迹的目光。新月战战兢兢地重新踏上了未卜的坎途,接下来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