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温布哈进城去办了件事情。他决定带努达海走,把这间小草屋留给我,因此要去为努达海准备马车。只是,努达海仅知有马,不知有车。
已然到了黄昏时分。我这嘴巴张开合上无数回,到底还是没有讲出半个影响努达海心情的字。我不能再等了,趁着没有头痛、意识清醒,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我扶努达海坐在屋外,佯称温布哈去抓兔子,其实温布哈就在一边。
斜阳坠坠,远山渺渺,风拂发丝飘,群摆轻轻摇。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可惜努达海见不到这漂亮的红色。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庞,我出神地回想着相识以来每一幕情节……
努达海,请原谅我。我记得你的每个神情,无畏、忧愁、开怀、愤怒、苦闷、压抑、惊喜、腼腆、焦急、欣然、幸福……我多么希望你的神情就驻留在此刻,这样恬静忘忧。如果,我将说的话会令你恼火、伤心,那并不是我的本意。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努达海,你懂我,你要明白,我的残忍是为了杜绝你的过分伤心。你可以祝福我,可以恨我,甚至可以干干净净地忘了我。只是,我不愿未央成为你一辈子的伤,真的不愿意……
「未央,你今日身体很好,菩萨果然灵验。」
「是。」我沉静地说,「努达海,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给你讲过黎山老母救孙悟空的故事?」
努达海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微笑道:「记得啊,怎么了?」
「那么,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我是……」我努力稳着声音,不让它发颤,「上天赐给你的仙女?」
「对,我说过。」
「那么……」我咬唇,迟疑地望着他舒展、豁朗的天庭眉宇。如此上好心情,叫我怎么忍心开口?
「你当然是上天赐给我的仙女,难不成你是上天赐给我的黎山老母哇?」他笑道,「仙女,何时令我复明,一睹芳容?」
努达海,我们从来都是心有灵犀,不是吗?怎么此时的心情会大相径庭呢?你为何如此开心?
「整个下午,你都没有好好陪我说上几句话。现在,好不容易开口了,却又吞吞吐吐,声音有气无力。未央,你是累着了吧?」
我狠了狠心,刚想说:「我……」不知为何,头当时便疼了起来,这是天在惩罚我的残忍,还是助我脱离口是心非的折磨?我辨不清,两手狠狠揪着自己的衣服。我可以无声地痛下去么?可以不让努达海感觉到么?天,初秋才至,请不要雪上加霜!
温布哈见情势不妙,赶忙奔了过来,喘吁吁道:「哎哟,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努达海,走,回屋吃饭,你一定饿了。我跟你说啊,今天我没抓到兔子,但是……」他边说,边把努达海往屋子里搀。
「未央,未央?」
努达海叫我,可是我无力回答。
「温布哈,未央怎么了?」
「呃,未央是不是打水去了?我们没有水了……」
「不,不对。温布哈,未央是不是昏过去了,是不是?」
「没……没有。」我忍痛挤出几个字。
「那是头又疼了?」努达海焦急地问。
「不是很疼,没……事。」
温布哈执意要将努达海送回屋里,而努达海却急于关心我的疼痛,我想装也装不出无恙。一阵混乱,害努达海和温布哈一齐摔在地上。我哭了,不因头痛,只因心疼。离开一事,还是再寻机会吧,算我贪婪,再一次没出息地享有努达海的关怀,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努达海紧握着我的手,眉心抑郁地纠结,「未央,我们不是求过菩萨了吗?怎么你还是头疼,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菩萨?」
「有,当然有。」我闷声说道,「你别急,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我不用想象,你的疼都在我手里!」努达海愤愤道,「不该去居云寺,你一定是累着了!」
「不对,我们该去,努达海……我们,啊……」我痛到呻吟。
「未央,」努达海声音低哑,急忙说道:「你疼就不要说话。我也不再提……」
「不,不。」我用力攥着他的手,几乎哀求着,「陪未央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从前头痛,我都嚷着「别理我」,这次特别,真的不一样,我希望听到他的声音,无论什么,只要他说话就好。我又陷入了那个巨大的黑洞,努达海的声音是我支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说什么?怎么说?老天,如此强烈的疼痛竟会发生在一个柔弱女子身上?这么多年,未央你是怎样忍过来的?」
「从前……并没有……这么,这么疼。」
「今天反而更疼了?怎么会?怎么会……」
菩萨,您一定听到了未央的祈祷,对吗?未央舍得性命,但请上苍垂怜,再多给我一天时间,不要现在就将未央带走!尽管绝命于努达海怀中该是我最好的归宿,但是我不能这样自私,不能让努达海的心痛像我的头痛一样纠缠他一辈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菩萨,我知错了,不该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等这阵头痛过去,我一定说,一定说……
「未央……未央!」
我似乎听到了努达海的呐喊,可是分不清这声音来自哪一头,黑或者白,阴或者阳,天涯或者咫尺……
「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唯一值钱的项链也当了给我治眼睛。走?温布哈,你怎么说的出口?我们与未央相识不久,可是你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她的可怜吗?一点点都没有吗?」
「可是努达海……」
「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
「好吧,好吧,有!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我们不能为了这些人,就不顾自己!」
「并不是所有可怜之人都值得我努达海牵肠挂肚!对你而言,未央的可怜是平常无奇。对我来说,她可怜更可爱、风趣且生动、柔弱而坚强。她对于我,是弥足珍贵的,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算了,你不懂什么叫作心有灵犀。」
「我是不懂得你们说的东不东,西不西!可是我亲眼看到,你们在一起没有快乐,你痛苦,她也痛苦!」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快乐?你只是不了解罢了!对,我们痛苦。我帮她分担痛苦,总好过她一个人难过!」
「那并不是真正的分担!你留在她身边,也帮不了她什么,该疼总会疼,该……哎!」
该死总会死吧?这是温布哈的声音,他在和努达海吵架。这不是我的梦吧?听了这么多句,我仍怀疑自己是梦是醒。如果是梦,怎么如此真切?如果醒着,我却怎么睁不开眼睛?
「努达海,自从认识了未央,你完全变了。我从前认识的努达海,根本不是这样的!努达海,你的斗志呢,你的抱负呢?为国尽忠,出将入相,运筹帷幄,无畏无惧,挺身而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你平时四个字四个字地对我说过多少回,你还记得吗?」
「有了未央,我的志向也不会改变。完全不矛盾的两样事,你何必硬往一起凑呢?」
「糊涂啊,你真糊涂!还说你没变,你简直变成大白痴了!」
「你!」
「我都是为了你!」
「努达海,努达海……」我试图开口说话,可声音几乎小到连自己都听不见,「努达海……」
「温布哈你听!听到未央说话没?」
「努达海……」我用尽全力叫他,「努达海。」
「未央,你醒了吗?醒了吗?」「小白痴,你醒了?睁开眼睛看看,未央!」
我醒了,我要吃东西,不饿也要吃,我需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