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黎明。困倦的温布哈被我和努达海吵了起来，据说我足足睡了有十个时辰，今日已是七月二十六了。我不禁先问温布哈，努达海昨日可曾按时服药。
「按你说的，三副药，一次不落。」
「好，太好了！咱们今天去居云寺。」
「不去，哪都不许去！」努达海沉着脸说。
「怎么？不是说好了？」我想站起身来，忽见一片星光灿烂，浑身一软，狠狠地摔回地上，「哎哟！」
「未央！」努达海紧张地说，「你怎么了？」
我抚着胸口，定了定神，「没事。趁天还早，你们换换衣服，咱们去居云寺。」
「不行，哪都不许去。」努达海坚定的口气就像爹娘在管教孩子，「你不能随意走动！未央，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你从来没有仔细说过你的头痛，告诉我……」
我忍不住打断他，「哎呀！没什么可说的。从前不是跟你说过么？医人难医己！」
「那找别人医，不去居云寺，温布哈你带未央去看大夫。」
「不用看了！嗯，时间还早，我们先进城，去吃早点好不好？我想念豆汁了！」我固执地说。其实，我仍然食不下咽，只是心里有强烈的恐惧，怕下一次昏厥就再也醒不过来，倒不如珍惜现在的清醒，让有他的日子多一些美好。「我想吃小窝头、芸豆卷、龙须面、灌肠、爆肚、卤煮、炒肝、麒麟酥、驴打滚，还有柳泉居的豆沙包，还有还有……」我故意孩子似的吞了吞口水，非常幼稚地说，「好嘛？你知道，我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正式吃过东西了。海哥哥？好不好嘛？海哥哥？」
努达海当时一凛，似被我那个称呼噎住了，遂又笑道，「你怎么磨我，也是白费。」
「哼！」我佯作恼火。
「我是担心你，未央！好吧，好吧，你想吃什么，让温布哈一样一样帮你买回来！」
温布哈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大叫着：「努达海！她，她……她刚说了那么多，撑死她也吃不完啊！」
「努达海！」我负气道，「我愿意随你回盛京住一辈子，难道你陪我逛半晌京城都不愿意？」
「未央，我第一天领教你赖皮的样子。你！我……」他叹了口气。
我也叹气。赖皮，还不是为了你？苍天可见，我好不容易让眼泪倒灌进心里，才能装出这副无事自若的样子。
百炼钢轻松化为绕指柔，我的功力没达到这个境界，所以磨破嘴皮子才说服了努达海。尽管他心里不服，但只要肯陪我去居云寺就好。
我躲出去，让努达海和温布哈换衣服。
「碌儿，」我和马儿依偎在一起，在它耳旁说，「你真地会说话吗？你说，努达海被大雁捉走的梦，代表着什么？我们要分别了吗？」
碌儿不像梦里那样能言，只无声地看着我。
「小白痴！你骗我啊？什么不管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大雁会把努达海还给我？你知道吗？我的时间可宝贝了，绝不能按年计算！二十年？」我自嘲地笑，「怎么可能？哎……」我不禁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白痴，想什么呢？」
「小白痴，你打自己脑袋做什么？怕它不疼是不是？」温布哈说。
我寻声转身，见温布哈正搀着努达海向我走来。初见努达海穿青布直身宽大的长衣，我不禁暗自赞叹，貌比檀郎，他为何不是汉人？温布哈也比上次穿我的男装顺眼多了，毕竟这衣服合身。可惜，他们的辫子头没法戴四方巾，只好一人顶了一个瓜皮帽。
我打趣说：「我们去吃西瓜吧！」
「去！」温布哈羞赧道，「怪怪的，你们这破衣服不方便骑射！」
我横了温布哈一眼。看得出，努达海有点小心慌，因为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直问我他是不是很难看。
我笑道：「白天走在街上，绝不会吓哭小姑娘的！走吧，出发喽！」
由于温布哈的马太小，而碌儿又不肯让他骑，因此我依然和努达海共乘一骑。我们就这样招摇着进了城去，好在时辰尚早，不会有多少异样的眼光。
柳泉居里，说吃多了会撑死我的温布哈吃的最多，他见哪种食物都觉得好吃，尤其对驴打滚情有独钟。
「这叫什么？」
「驴打滚。」
「驴打滚？驴肉做的？吃不出！」温布哈困惑着。
「这只是一种形象的比拟，黄豆面做的，因为最后要放在黄豆粉中滚一下，如郊野真驴打滚，故而得名。」我拿了一个驴打滚，递到努达海手中，「你也尝尝看。」
我只要看着努达海吃东西，就很满足，好象自己可以吃风喝烟，不必用饭。不知道这样心里满是幸福的日子还能过几天？菩萨，我能到盛京陪他用早饭吗？如果每日都如此时该多么好！我能看得出努达海唇边轻轻扬起的幸福，他同我一样在遐思属于我们的无数个早晨吗？可万一忽有一日……看来我真的错了，把全部感情都给了努达海，如覆水难收，错已铸成，还能怎样挽回？
温布哈直叫奇怪，「小白痴，你不是吵嚷着来吃早点吗？怎么傻愣着呢？怎么努达海比这驴打滚好看吗？」
我不顾礼仪地大叫了一声：「废话！」
努达海立时扑地一口，把豆浆喷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溅了温布哈一脸，一点没糟践。我笑到腹痛，险些出溜到桌子下面。努达海忙擦了擦嘴，不知何事。温布哈呆若木鸡，表情颇有白痴风范。
稍事休整，我们须赶快上路，毕竟努达海还需服药，因此宜早不宜迟，我们应立刻赶往居云寺。温布哈留恋地看了看柳泉居的招牌，发愿他还会再来。努达海却只惦念着我的病况，趁入城之际，他非要我去找个大夫瞧瞧头痛。我自己就是大夫，明知为时已晚，何必浪费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哄他上马，然后直奔目的地——居云寺。
「小女子，你就欺负我吧！」坐在我身后的努达海在我耳边哼了一声，「等我的眼睛好了……」
「巴图鲁威胁我啊？」我打趣道，「那我就求菩萨让你马上好起来。看你复明后能怎么和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
他哈地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暂时保密！」
我和努达海一路领先，努达海不禁赞叹碌儿的速度。我得意地告诉他，碌儿还没有尽力撒开四蹄奔跑呢！温布哈大喊着：
「让碌儿慢点！我追不上了！小白痴，你当心努达海摔下来啊！」
「不会啦！你加一鞭子追我们吧！」
驰骋在风里，努达海说他觉得心中忽然舒畅许多，我也颇有同感，仿佛已经被五行山压抑了五百年的孙悟空破石而出的心情……他还说：「未央，如果你的头一直不痛，就像现在，该有多好！」
我的头暂时不会痛，我笃信这一点。菩萨再怎样不怜悯我，也不至于连这么一点可怜巴巴的逍遥时光也不舍得赐予。我觉得自己很好，眼明心亮，精神比任何时候都好，除了连日固有的虚弱以及此刻奔跑带来的疲惫，其他一切很好。于是，我不禁贪婪地想：到过居云寺，我的病会不会真的好起来？许愿终须偿，我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去换取人世间最最宝贵的健康。
远见居云寺门，我们到了。居云寺是有灵气的，阳光普洒天下，仿佛格外眷顾这座不大的院落，青砖灰瓦被照耀得似有金光护体。
我搀扶着努达海，与温布哈一起步入院门，不忘嘱咐白痴一句：不懂千万别乱讲话！
古刹清雅，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幽然无欲的境界自外而内，又自内而外，这种物我两忘的心情对于被病痛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我而言，实属难得。
我轻声念道：「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
「天堂？哪有那么漂亮？」温布哈抢着说，「小白痴，你太夸张了。」
努达海说：「不漂亮吗？我闻得到草木清香，应该很美吧？」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这说的是心境。心若无物就可以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参透这些，一花一草便是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也便空如花草。这不需眼观，但凭心品。大白痴，你这明眼人倒不如努达海呢！」
温布哈不服气，像孩子似的朝我吐舌头。
努达海微笑道：「我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太久没见到光了，因此惨白在我印象里都是美妙的。」
我站定在一棵菩提树下，拿起努达海的手，放在叶子上，「看不见，你依然可以感知。」
「一叶一天堂，一笑一尘缘……」努达海莞尔回味着，「果然是美。」
温布哈耸了耸肩，不屑道：「美？依我看，还是萨满法师比较灵验！」
「不许乱讲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