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凤红鸾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她一个人,天地间彷佛已只剩下她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她的人也一样。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也有几十户店人家。
世界上有无数个这么样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这样子,简陋的店,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真实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天空之城虽然还有这样的店,却已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外,都积着厚厚昏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条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条猫。
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
难道它就是这小镇上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凤红鸾的心冰冷,她有些害怕。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她只记得要往前走,前面有个东西在召唤她。
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她就站在这条街道上,这一切都是她自已亲眼看见的,但她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这地方究竟发生了甚么灾祸?
——这灾祸是怎么发生的?
有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的响,隐约还可分辨出上面写着的八个字是:“陈家老店,陈年老酒!”她吓了一跳。
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乾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
可是这陈家老店本身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凤红鸾静静地站着,看着招牌在风中摇,等风停下来的时候,她就慢慢地走过去,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酒店。
她以前到这来过!
这地方的酒虽不太老,也不太好,却绝不像醋。
就在一月前,整整一月前,这酒店还是个热闹的地方,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寐集时,总会被外面的招牌吸引,进来喝几杯老酒!
老酒下了肚,话就多了,酒店当然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地方,总是有人喜欢去的。
所以这并不算太狭窄的酒店,通常都是高朋满坐,那位本来就很和气的陈掌柜,当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满面的。
可是现在,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已不见了,干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缸,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代替。
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後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已听不见,只有风吹破窗“噗落噗落”的响,听来又偏偏像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
天色已将近黑暗。
凤红鸾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角落,背对着门,慢慢地坐下来。
一月前她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地方。可是这里已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恋之处。
她为甚么还要坐下来?她是在怀念往事?
还是在等候?若是在怀念,一月前这地方究竟发生过甚么足以让她怀念的事?她完全没有记忆。
若是在等待,她等待的究竟是甚么?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夜色终于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她讨厌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对无可避免的!
现在黑暗已来临,死亡呢?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手还是紧紧的握着。
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她听见这乐声时,她的眼睛,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甚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马车声。
除了她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
她的眼睛已渐渐恢复清明,可是她的手,却握得更紧。
难道她等的就是这个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死亡的化身?
仙乐是种甚么样的乐声?没有人听过!
她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条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都捧着个竹篓,竹篓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凤红鸾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酒店。
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除了凤红鸾坐着的那个角落外,每地方都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毡。
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畔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然後就是一行歌伎手挥五弦,曼步而来。
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魔法时正点时鼓,已是一百八十魔法时,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魔法时正点时鼓,幽灵般站在黑暗。
这人又是哪来的?
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
他在提醒谁?
黎川走到凤红鸾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的剑气就在凤红鸾的眉睫间。
凤红鸾还是不闻、不见、不动。
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剑还在,在黎川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凤红鸾面前。
这是柄在天空之城的利剑,他用的是天空之城的剑法。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凤红鸾?
他远来,拔剑,挥剑,送剑。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黎川手里的这柄剑。
黎川也在凝视着她,发亮的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凤红鸾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两个人的日光接触,仿佛触起了连窜看不见的火花。
凤红鸾忽然道:“你来了。“
黎川道:“我来了。“
凤红鸾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黎川道:“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否则一月前你又怎会让我走?“凤红鸾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一月已过去。“黎川道:“整整一月。“
凤红鸾轻轻叹息,道:“好短的一月。“黎川也在叹息,道:“好长的一月。“
一月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黎川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一月前,我败在你的手下。“
凤红鸾淡淡道:“也许你本不该败的。只可惜你人太年轻,剑法却用老了。“黎川沉默着仿拂在咀嚼着她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时你就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黎川道:“那时我就告诉过你,纵然我有心愿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凤红鸾道:“我记得。“
黎川道:“那时我也告诉过你,你随时都可以赶我走,却休想逼我说出我不愿的事。“比如我的身体,虽然你很美,但也不是我所愿意的。
凤红鸾道:“现在…。“
黎川道:“现在我还是样。“
凤红鸾摇头道:“一样不肯说?“
黎川道:“你借我一年时光,让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凤红鸾道:“你是来送死的。“
黎川低下头道:“不错,我正是来送死的。“
他捧着他的剑,一个字一个字的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杀了我。“他是来送死的。
他来自天空之城,跋涉万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这种死是多么庄严多么美丽。
剑仍在手里。
凤红鸾道:“一月前此时此地,我就可以杀了你。“
黎川暗叹道:“你让我走,只因为你知道我必定会来?““凤红鸾垂下眸子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永远找不到你。找不到天空之城。“黎川单手背在身后道:“很可能。“
凤红鸾若有所思的道:“但是你来了。“
黎川道:“我必来。“因为我要你一起去天空之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凤红鸾若有其事的道:“所以你的心愿若未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月。
黎川道:“不必。“因为你不会杀我,我看得出来。
凤红鸾惊讶道:“不必?“凤红鸾看着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愿还未了。
黎川道:“谁说的?“
凤红鸾微微一笑道:“我说的,我看得出。“
黎川冷笑道:“纵然我的心愿还未了,也已与你无关。“凤红鸾为难的道:“可是我…。“
黎川打断了她的话,随即冷冷道:“你本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来跟你说话的。“凤红鸾明悟道:“你只求速死?“
黎川突然以冷漠的口吻道:“是。“
凤红鸾道:“你宁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愿说出来?“黎川道:“是“
这个:“是“字说得如侠刀斩钉,利刃断线,看来世人能改变他的决心。
凤红鸾突然转过身说道:“你走吧!”
浓烟渐渐散了。
这是夺命的烟,世间已不知有多少声名赫赫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种浓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