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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因为他特意的安抚,而觉得心里甜蜜了许多,甚至觉得,那许多的委屈,假如都能得了他最终的那几句关怀,便就都不是委屈了。甚至很多时候,她加意的努力,很希望他能看在眼里,不用夸奖,只要让他看见,她是能干的、努力的、聪明的好医生,这就够了。

她的努力真就如此单纯。她尤其争取一切能跟着他上手术的机会,她甚至暗自希望自己今后就能留在外科,一辈子都能看见他,一辈子都做他的学生。是因为他而喜欢做医生,还是因为喜欢做医生而喜欢他,叶春萌也真的说不清楚,只是在心里觉得,这本身就是联系在一起的。她心里的好医生就是他,她心里“做医生”就会有他的指点、帮助,甚至今后的合作。

只是那一天,夜间的手术,程学文带着他们做的,完了之后,他请他们吃夜宵,有一瞬间她觉得如此快乐,恨不能时间静止在此时。却听他们开她玩笑说:“小叶现在越来越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天十三个小时竟然也扛下来了,比咱们还精神。怎么着,小叶,以后做外科吧?”

她心里挺高兴,还没说话,就见程学文摇头:“你们又瞎起哄。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这不是姑娘家干的活。以后要成家、生孩子,干外科实在太辛苦。从住院医生走过来,你们谁不是扒了几层皮? ”

她望着他,心里有些微的期待:“那您说我干哪科?”

“我说啊,如果能留在教学附属医院,很好,学术气氛好,环境也相对单纯,但是苦。内科比外科好些,时间上还是要规律许多。”他认真给她提建议,“再说你还有留京的问题,每年各科拿到的办户口名额有限,选科恐怕更受限制。外科男生抢得太厉害。其实要我说啊,女孩子,何必非得拼着留北京,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漂在这儿,进了好医院压力也太大,如果去了二流医院,条件环境都差远了。咱们学校出来的,你成绩、操作又都很好,如果回去省会城市,最好的医院进去也很容易,待遇上,也不比北京的差,竞争压力还小一些。小叶是我同乡吧?”他笑着问,“湖南哪里?”

“就在长沙。” 她心里有点沉。

“巧了。”他笑了,“我爸爸以前在那儿工作过,现在大堂哥还在那里做大内科兼心内科主任。如果你真想回去,我给你推荐,没准他见了想收到心内科去呢。不过女孩子啊,不如找个轻松点的科室,”他叹息一声,“真是没必要这么拼命。这行太紧张,你工作辛苦了,心情也难调整,会多许多怨气,以后对家庭都不好。”

三区院总听得乐了,冲着程学文诡秘地一笑:“您是因某人某事有感而发吧?”

程学文摇头笑笑,没再说话,可叶春萌却几乎掉下眼泪来。

他说得那么为她着想,说得又那么体贴,可是,所有的一切,那纯粹是老师对个不错的学生,甚至是长者对孩子的关怀和设想,没有半分希望能经常看见她的意思。其实她的心里还真没那么在乎在北京还是回到长沙,可是,他是在北京啊!

再之后,无论她多么不愿意知道,也听到了那个流传甚广的八卦:程学文是林念初的中学同学,原本程学文是保送上海的复旦大学,却因为林念初考北京的学校而跟她一起考来北京,而且考出了省探花的成绩,却没选择更难进的清华大学,跟她一起上了医学院。只是林念初才一上大学,便在新生文艺会演上,以一支独舞,两曲古筝独奏而照耀了整个充斥着书呆子的医学院,然后,居然就在一连串曾经对她而言非常美丽的阴差阳错中,跟周明啼笑皆非地相识相恋,才一毕业,就做了周明的新娘子。

六年大学,林念初跟周明谈了五年的恋爱,也足足打打闹闹了五年。每次被周明气哭了之后,林念初都要拿程学文的袖子擦眼泪鼻涕,而每次高兴了,又忍不住地跟他讲周明有多好玩,多有趣,多与众不同,是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在林念初眼里,周明是那个抓不太牢,却总舍不得放开的爱人,程学文是怎么都不会离开的,亲厚的娘家人。

直到她结婚了,那些打打闹闹再也不像恋爱时候那样,甜蜜而辛辣,辛辣中又有无穷多的甜蜜,而变成了硌牙的石头子,她也不再找“娘家人” 诉苦了,眼见地憔悴下去。

程学文性格温厚,才华出众,家世还是真正的医学世家,书香门第,其实不乏女孩子喜欢的,然而,居然到了三十三岁,还是单身。大家都说,那是为了林念初;林念初跟周明结婚之后似乎并没真正快乐过一天,或者,他是等着他们终于能够分手。

三年前程学文去美国进修,而两年前,林念初便去了同一间医学院,并非公派。传言纷纷,有人说程学文祖父便是留美回国的著名儿科专家,他是运用家里的世交关系帮林念初联系了出国,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基础研究做得出色,受当时导师赏识,趁此结识了儿科专家,帮林念初联系的。

他早林念初一年回来,但是之间有短期地再去美国参与学术交流的会议,有人说,其实是为了看望林念初的。

内中具体的一切外人并无得知,唯独只知道林念初在美国的时候,便跟周明提出离婚,而今回来,便是切实地要办手续了。

叶春萌实在并不想听说这一切;即使听说了,也不想让自己相信;即便相信了,也全然不会影响程学文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反是更加替他心酸难过。

她以前一向觉得,爱情是一种天赐的缘分,不是一人躲一人追的勉强,更不是掺杂了任何利益在内的交换,应当是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人之间,于最美好的时候到来,如同鲜花,在清晨第一缕光线的照拂下盛开。属于她的模糊的感情,来得让她如此措手不及,于那么尴尬难受的状况下,因他的一个体贴的圆场、温和的笑,而不能控制地绽放在心里了……而在她自己还不及开始期待什么的时候,却就已经没法期待了。

那么,他呢?期待了多久?等候了多久?他就准备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属于医院急诊部的大红十字,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中,非常清晰。已经到了院门口,急救车和来往进出的病人,下班或者上夜班的医生,不断地从叶春萌的身边经过,她已经冻得手脚麻木,浑身凉透,心情更是冰冻十尺。然而说不出为什么,临近医院,等着她的很可能是带教老师说的“过节一定热闹”的,跟圣诞歌曲、圣诞舞会、圣诞礼物没有关联,跟药水血水伤口呻吟有关的一个圣诞夜,叶春萌却忽然心生出了某种亲切的感觉来。

雪越下越大,圣诞前夜,北京的大街小巷,已经真正成了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谢小禾开着社里半年前新进的采访专用越野吉普往第一医院去,准备带陈曦去新开张的西餐厅吃法国大餐。

前不久为了三下乡选题的医疗部分,她硬着头皮啃了不少书,甚至包括新中国成立以来乡村医疗的各种数据,中间甚多看不明白的,第一个想到求助的自然就是学医的陈曦。陈曦惊讶她为了一个官样文章如此较真之后便取笑她“一贯澎湃的工作热情”,然后说自己也不都明白,解答她的问题尚要“伤筋动骨”地花费精力甚至请教老师,之后,自然是敲诈大餐。

出于某种微妙的自尊心,谢小禾并没有跟陈曦提起采访周明被他“羞辱”的事儿,只是在焦头烂额地硬啃这些自己从前算得上一无所知的东西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他来。

恼火地想,憋气地想,不甘地想,最先开始对那些自己绝对陌生的数据概念头大如斗,想要推到一边彻底放弃,照从前的八股样板完成任务的时候,想起这人毫无掩饰地对新闻行业的歧视和偏见,便会多生出一点动力来。

等到硬着头皮坚持下来,多多少少地看进去了,她却开始有了些兴趣去钻研更多。这时,从心里,她不得不承认,这个领域实在问题太多,情况太复杂,做报道,确实需要踏实下来,认真探讨,而这,确实从前大部分样板文章,都没有做到。这时候想起他不满的抱怨,谢小禾便有几分认同,然后,惭愧,只是再想起他那样毫无克制、不留余地、气急败坏的态度,又忍不住恼火。

不知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圣诞,向来不堵车的路段居然塞成一片,谢小禾叹了口气,拐进小胡同,东穿西插,希望走小路避开堵车地带,大概在小路上走了十多分钟,就快要再回到大路上的时候,看见不远处路边停了辆车,车门开着,应急灯亮着,隐约车边还有个人,看样子是车子出了故障。

谢小禾缓缓减速,距离那车大概三四米的地方靠边停下,摇下车窗,看见前面的人蹲在车边,竖着大衣领子,缩着脖子,似乎是在边检查轮胎边就着车灯在看说明书,于是扬声喊道:“车子坏了?要帮忙吗?”

那人闻声,边起身边摘了眼镜在衣服袖子上擦拭,转头眯着眼睛往她这边看过来。谢小禾先是不能置信地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打开车门跳下来,走近两步,看清楚了,几乎笑出声来,忍住大笑,她脸上保持着一个可称之为善良与热心的微笑:

“周大夫,怎么是你呀?”

周明怔了几秒,一时间没想起这年轻姑娘是什么人,先想着也许是哪个从前的病人或者家属,待到猛然想起这是那个不久前采访自己的记者的时候,打心眼儿里郁闷地诅咒了一下这倒霉的天气和这质量不过关的轮胎。

“好像是车胎爆了。” 周明无可奈何地道,“我应该有个备胎,看看怎么换上。”

一抹笑容挂在谢小禾的嘴角,她挑了挑眉毛,问:

“你有千斤顶吗?”

“啊,什么?”

“你自己换过胎么?”

“这是我买了车之后,头次……头次出问题。”

谢小禾望着周明越来越茫然尴尬的神情,嘴角的笑意加深,转身回去打开自己车的后备箱,找着工具手套戴上,把千斤顶拿出来抱着走到周明的车边,回头望着惊讶地尴尬,尴尬地惊讶着的周明说道:“把后备胎拿来,哦,去帮我找几块砖头。”

“这个,”周明犹豫着,实在觉得,居然让一个女人,一个看上去颇为纤弱的女人帮自己换车胎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要不,借你的工具用一下,就不多麻烦你了。”

“周大夫,” 谢小禾抬起头来微笑地望着他,“换车胎这事儿是不难,可是新手用千斤顶,一边看说明书一边琢磨,万一实际没跟上理论,没支好还挺危险,搞不好这么重的一个车压下来,压不死也压残了。”

周明从不远处找到几块齐整的砖头,从车后备箱里取出备胎,谢小禾过来接的时候,他还是有几分犹豫,才要说话,便听得她说道:“你放心,我们做新闻记者的,也不是真像你想的那样,天天光在屋里坐着抄袭或者胡编滥造煽情故事。很多时候为了采访,拿第一手资料,也需要在偏僻山路上跑,即使是女人,也是有充足处理类似故障的经验的。”

周明哭笑不得地瞧了眼自己手里的说明书——天寒灯暗,他甚至还没翻到自己需要找的那页,方才其实已经在想着怎么叫拖车了。谢小禾已经开始干活,丝毫没有需要他帮手的意思,周明呆站着看了两分钟,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努力地把大衣领子再抻得高一些,习惯地掏出烟,回过身点了,才吸了两口,听见谢小禾说道:“周大夫,真的,少抽烟多锻炼,就没这么畏寒了。”

周明夹着烟半晌没动,却见谢小禾已经在拍打自己的手套,把千斤顶送回自己车里,把砖头送回到路边,车的备胎,却是已经换上去了。周明才要过去道谢,谢小禾已经钻进车里,探头出来,冲他说道:

“周大夫,上次你的意见,事实上拓宽了我许多思路,让我有机会看到不足的同时,有了好多新想法。我会安排下一次的采访,不过采访之前,” 在这风雪的寒冷圣诞夜,她满脸是阳光明媚的笑,“我要说,谢谢你。”

谢小禾说罢,也不等周明回答,打着车子踩油门,几分钟之内,已经看不见周明的影子,她志得意满地畅快地笑了出来,把手机的耳机接上,拨了陈曦宿舍的电话号码。

“我快到了,也就还五分钟,原本早该到了,助人为乐耽误了会儿。”谢小禾乐着说道,“请你吃大餐,你挑你挑,我今儿心情好。为什么?待会儿慢慢儿跟你说……”

谢小禾说着,正停在胡同口打着左灯准备拐上大路,突然听见前面一声巨响,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抬眼望去,眼前主路上一串车子追尾在了一起。

电话那边陈曦连连追问什么事情,谢小禾呆了有两分钟,反应过来,一面庆幸自己没有早一分钟到了这里,一面对陈曦说道:“出了大车祸了,就离你们医院一公里不到的地方……我看你准备被老师叫去急诊吧,也不用想着大餐了。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报警帮忙的。”

谢小禾说着挂了电话,左右看看,将车掉头,开了几米靠边停下,跳下车来,却见有人飞快地朝出事地点跑了过去,正是周明。

手术进行到第四十七分钟,周明将摘除的脾脏放到托盘里,冲李波道:“后面没问题了吧? 你带着他们做完,然后交给骨科。产科那边叫人,我过去瞧瞧。”

李波答应着,周明从手术台撤下来走出门去。

李波带着袁军和陈曦仔细清洗了腹腔,开始一层层关腹,袁军叹气:

“以后千万不能胡乱欢呼轻松。下午才说这两天清闲,原来就是黑暗前的黎明。今儿可算得上今年最人仰马翻的一天了。”

“文盲,什么黑暗前的黎明。” 陈曦指正,“分明该说暮色前的夕阳。”

“一样,意思一样。” 袁军继续叹气,“好不容易约着大一那个小美人去光影礼堂的圣诞舞会,还计划最后狂欢时刻抓住小手儿把妞搞定哪。我半途走了,可别让别人握了去。”

“那就是命里不该是你的。” 李波说得颇感慨,“别可惜,也别强求。”

“你还惦记叶春萌吧? 反正她也没男朋友,我看她就是拿劲儿,哥儿几个再帮你想想办法,况且还有陈曦这个特级内应。”

“得了。” 李波摇头,“还是那句话,强求不了,这不是挖空心思努力的事儿。两人互相都喜欢,最后能到一块儿去都难得,更别说人家还不喜欢。算了,不想极限挑战。”

陈曦听他这话说得失落,想想李波和叶春萌各个方面还真是般配,他脾气又温和,想必会百般呵护叶春萌,想接着鼓励两句,转又想起来几个小时前,自己还跟叶春萌努力给他做广告,却显然惹火了她,想来是真没什么希望了,忍不住有点替他可惜。可惜归可惜,她却已经看得分明,这时候若自己再推波助澜,倒是不地道地害他了。于是,陈曦不理袁军不死心地撺掇,只闷声不响地做手里的事儿。

“美女嘛,都爱拿劲儿,一下就让你追上了,就没劲了。”袁军还在自顾自地发表着看法,“李波你就是太实在,不会玩游戏……”

“说得跟有多少经验似的。” 陈曦哼了一声,“你还不是让人小美女耍得像猴。”

“这是情趣!” 袁军得意地道,“乐趣就在其中,乐趣就在折腾,你这种一门心思从小扎进一个男人怀里的无聊人士,体会不了啊。”

“折腾? 早晚成这样儿就好了。” 陈曦撇嘴,朝手术灯下的病人努努嘴。

李波点头:“可不是? 年纪轻轻摘了脾,骨盆也有伤,不知道影响不影响将来。”

李波说着话,手里麻利地已经把病人的网膜关好,瞧着袁军把最后的皮肤缝了,陈曦清洁了缝合口。时间把握得很好,病人已经有了麻醉苏醒的迹象,陈曦伸了个懒腰,走到床头去瞧瞧那病人。

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虽然眉毛剃得极薄,鼻翼上还钉着两颗星星月亮的时髦鼻钉,嘴巴里还散发着酒味儿,可是,在手术灯下,麻醉尚未醒来的此时,跟任何一个高中学生并无太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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