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大家逐渐泄愤,八苦甚是欢喜,继而朝着山下走去;适才走出几步,忽闻清脆叫唤,回首张望,只见陆离匆忙跑来,于三丈开外骤然停下,想要说些什么,反倒启齿难言。
八苦浅浅含笑,道:“大好少年,应该光明磊落,腹裹忧愁,有失男儿风范。”
陆离心中一惊,顿时思绪万千,想起苍莽山野。
山林耸峙,雪花纷飞,独坐坟前忆往昔,矛盾期间,白眉和尚缓缓走来,僧衣单薄,赤脚通红。
情不自禁,陆离看向地面,仍见八苦光着双脚,纹丝不动立于青天之下。
恍若,佛光微闪,普照众生,只觉一片暖和。
陆离擦了擦眼,见是苍老面孔,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请恕晚辈冒昧,为何大师要以和尚自称?”
八苦开怀大笑,笑声清朗,宛如明月高悬,光彩照人。
众人不明所以,大眼瞪小眼,但因好奇作祟,望着一老一小。
八苦止住笑声,道:“本就一句玩笑话,不料事过境迁,陆施主依然牢记于心,看来和尚定当全力以赴。”
陆离乐道:“大师愿意相告,晚辈求之不得。”
八苦手捻白须,仰望茫茫碧空,道:“自古以来,佛门弟子大都贫穷,时常身无分文,步入繁华红尘,唯有化斋充饥,解决肉身之需。说得好听,手拿钵盂便是化斋,实则低声下气,纯属乞讨要饭,如此一来,故有贫僧之称。然而,和尚从不要饭,所以无须这种称谓。”
“看来大师还挺富裕!”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貌似惊叹,实属讥讽,逗得众人失声大笑。
八苦并不动怒,淡然道:“这位施主所言极是,和尚的确富甲天下。”
一件僧袍,几近破烂,决计无法遮蔽风寒,富甲天下无异于口出狂言,端的让人笑话;况且庞氏家族的成员在此,他们才是堆金积玉,投银断江,牢牢占据富豪首位,这般说法岂不令人汗颜。
一时之间,人声四起,众说纷纭,大家持着各自观点,只顾争论不休,十之七八含着嘲笑之意,唯独少数人物沉默不语,注视着吵闹广场。
本来陆离非常惊讶,很想询问其中缘由,所幸灵光一闪,似乎略有所感,探本溯源又懵里懵懂,只好守口如瓶。
有人亮声道:“依大师之意,难道比庞氏家族更加富有?”
八苦一阵大笑,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了因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无中生有,岂非大言不惭。”
佛门弟子,讲究清静无为,修行需得抛弃私心杂念,不能自吹自擂,不能贪图名利,就连思想都要达到真正的净。
反观白眉和尚,一席对话违背佛门真理,切实叫人诧异,他却若无其事,笑嘻嘻道:“世间种种,皆如梦幻泡影,说有则有,说无则无,和尚心中富裕,自然也就富裕。”
有人感慨道:“如此说来,就像镜中花水中月,都是虚空一场。”
八苦道:“镜中花亦是花,水中月亦是月;既虚又实,既实又虚;说空则空,说满则满。”
乍听此言,委实迷惑不解,详细想来,便是空色之说,不失为佛门最高境界。
身为佛门弟子,自知佛家真理,可是了因并不服气,道:“看来大师想象力惊人,早已超越我等同道中人。”
八苦明白这句嘲讽话语,平静笑了笑,道:“与其于说和尚想象力惊人,还不如说和尚心比天大。话说方寸之心海纳百川,既然和尚心比天大,就能轻易装下莽莽尘世,天下都归和尚所有,富可敌国怎能混为一谈。”
了因冷哼一声,转头旁边,不再理会。红衣鬼卒随于人群当中,苍白脸上浮出笑意,实则将白眉和尚恨之入骨。
金禅大师再也沉不住气,轻微摇了摇头,道:“我佛空身而来,空身而去,期间参悟人世善恶,以大慈大悲普渡众生,造就多少千古美谈,终究不与上天攀比;大师游历数载,知之甚少,纯属沧海一粟,反倒夸夸其谈,岂不有辱佛意。”
八苦道:“佛不与天争,乃佛之错;和尚与天争,非和尚之过。”
此话出口,引起数百人物放声议论,大都持着相同观点指责八苦。
佛门弟子,该以佛祖为尊,绝对不能妄加诋毁,酒肉老僧却是出言不逊。
了因满面怒气,道:“看来大师已经超过佛祖悟性!”
八苦正色道:“佛祖悟性无人可及,慈悲亦是无人可及,不过这些所谓的慈悲,在和尚看来纯属愚昧罢了。”
金禅大师合十道:“罪过!罪过!我佛慈悲,别与狂僧一般见识。”
八苦道:“世间生灵,本有善恶之分,佛祖痴人说梦,想凭一己之力作出改变,堪称有违天道,着实罪过。”
了因大怒,喝道:“佛祖何时有违天道?”
八苦怡然自得,道:“遥想当年,佛祖割肉喂鹰,难道不是有违天道?”
金禅大师道:“我佛割肉喂鹰,属于大慈大悲,不料反被恶僧侮蔑,当真让人痛心疾首。”
八苦道:“恶僧也好,狂僧也罢,只是世人见解,不以为意。敢问诸位,佛祖渡人一世,影响极深,至今已有数千余载,却又改变了什么?就拿割肉喂鹰来说,除了展现一时慈悲,结果仍旧无济于事。”
话说许久以前,佛法不被世人注重,并且渐渐没落,佛祖焦头烂额,每日步行道上宣扬佛法,一日碰到鹰追鸽子,出于护生心切,义无反顾拦住老鹰,势必阻止一场食肉惨剧。老鹰数日未食,饥饿难忍,鸽子是它寻来美食,于是要求佛祖归还。佛祖慈悲为怀,发誓普渡一切众生,固然不让老鹰吃掉鸽子。然而如此一来,鸽子得救,或会饿死老鹰,为了两全齐美,佛祖怀着大慈大悲之心,居然割下自身肉汁,以供老鹰享用。
这个故事流传千年,无不被人津津乐道,都说佛祖心怀仁慈,以普渡众生为己任。
“羊吃草,虎吃羊,本就天经地义,实属生存之道,倘若刻意改变,世间万物怎能相辅相成。”
众人转头,见是一个少年说话,不禁稍许发愣,进而点了点头,大有赞同之意。
八苦满脸堆笑,道:“正如陆施主所言,天地万物本来就有生存之道,世人根本无权更改,也无法更改,何不恪守天意,顺其自然。”
了因道:“夜降奇石,光柱擎天,眼看浩劫将至,危机四伏,若依大师之言,也要世人顺其自然,坐以待毙。”
八苦目光游离,审视众人一番,道:“此自然非彼自然,何以应对并非和尚能够作主,还需各大门派全权定夺。和尚坚信,但凡红尘种种,全都事出有因,与其于不危自乱,还不如寻得缘由,以便化解万般苦难。”
话语至此,数百人物终于达成一致,不由得颔首表示赞同,觉得八苦言之有理,并且争长论短,又将广场闹得一片沸腾。
紫微真人缓步上前,抱拳道:“依大师高见,应该如何是好?”
八苦面色忧虑,摇头道:“不瞒真人,和尚一筹莫展。”
众人颇为诧异,又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声冷哼,含着轻蔑,由人群深处弱弱传来,不差累黍钻进陆离耳廊,使他赶紧掉头,目光锁定一片红影。
红衣鬼卒得意洋洋,似笑非笑盯着白眉老僧,痛恨之意越发明显。
陆离目露凶光,很想与他对视一眼,但是妖媚男子毫无察觉,也就只好干瞪两眼,以泄心头怒火,无意中反而想起铁树地狱。
那里,昏暗笼罩,寒气森森,令人心旗摇曳。
铁树锋利,鬼魅飘荡,却有亲人置身其中。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三界万物,博大精深,还需和儿自己参悟。狼族圣物,肩负重大使命,定要好生保管。”
浑厚耳语,轻轻传来,幽幽回荡双耳旁边,威严面孔闯入脑海,真切而又实在。
陆离收回神志,手入衣襟握住狼牙,喃喃道:“狼族圣物,肩负重大使命……”
“陆师弟在说什么?”
不知何时,龚玉娴悄然靠近,温柔的问了一句,眼含笑意望着呆傻少年。
陆离忸忸怩怩,赶紧把手拿出,尴尬含笑,道:“龚师姐!”
面对傻乎乎少年,龚玉娴扑哧一笑,随后不再多话。
八苦看了过来,对着陆离点了点头,道:“陆施主,好生保重,和尚就此告别。”
“大师……”
陆离追出数步,偶见紫微真人表情冷漠,被迫停下脚步,微微垂下了头;便在这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一方一净土、一世一尘缘、一念一清净,一渡一众生。”
众人好奇,完全不懂只字片句,目不转睛盯着潦倒和尚,当这灰影淡出视线,山峰下方再次传来清晰话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话音至末,大笑冲天,其声清越,悠悠飘荡姑媱山间,久久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