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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昔人堕似尘泥

这儿是北京西南四环外的一处居民区。用女孩们熟知的星座特性来描述,那排陈旧的楼房就像摩羯座的脸,死板灰暗,楼前的小水沟就像天蝎座的情绪,积累着各种难以倾泻的垃圾,在沟底汇成一道缓缓流动的黑水。黑水上方架着一座桥,像处女座的心事般纤细脆弱,总让人觉得经不住没日没夜的人来人往。紧挨着楼后面是两条铁轨,像双子座的嘴巴一样闲不住,动不动就发出一阵轰轰隆隆的噪音。

这是七月的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桥对面的小吃店门前已经支起了烧烤摊,桌椅擦得光洁摆得整齐,迎接着陆陆续续到来的客人。在炭火的跳跃里,烤肉的香气弥漫开来,客人们三五围坐,一手抓着肉串一手举着扎啤,像指点江山一般吹牛说笑豪情四溢。胖胖的老板娘为招揽生意,还让店伙计在门前支起一个大大的显示屏,播着红男绿女载歌载舞的综艺节目。于是小小的烧烤摊一时欢乐融融,喧腾热闹。

这样的气氛里,很少有人会去注意,桥边被老柳树遮蔽的阴影里停着一辆酒红色的保时捷卡宴,已不知在这儿停了多久,车主人也一直没有打开车门,像是在车里睡着了,又像是隔着车窗一直安安静静打量着对岸的楼房。随着夜色一点一点地沉下来,卡宴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倒转车身离去,却不知什么原因又忽然停下来。

烧烤摊灯火摇曳,水沟边夜色蒙昧,一阵踢踏踢踏的声响由远及近,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渐渐清晰。那人从桥上走来,上身穿着红T恤下身穿着大裤衩,脚下随随便便套着一双拖鞋,头发像乱蓬蓬的老鸹窝,像是没睡醒似的边走边打着呵欠。从车边路过时他忽然停下,对着车窗玻璃随意捋了捋头发,把几缕高高竖起的翎毛弄得平整了些,让他看上去没有那么扎眼。

显然他看不清车子里的状况,但车里的人借着烧烤摊的炭火和灯光,可以把他瞧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唯一的特色就是几天没剃的胡子匍匐在嘴巴周围,给他平添了几许慵懒颓废,好在一双不大的眼睛偶尔有神采溢射出来,像是在浑浑噩噩中保留了一丝浅浅的清明。

借着车窗玻璃梳妆完毕,这位仁兄也没忘记对车主表达感激,他对着车窗挥了挥手,憨然一笑,眼睛就被挤成了两弯月牙,透着一股令人忍俊不禁的傻气:“谢了啊!”

他只当车上没人,全不知一直在被人悄悄窥视。车上的人丝毫没有动静,只是呼吸似乎变得不太平稳,一双清澈的眸子隐藏在车窗内,看着他踢踏踢踏地甩着拖鞋走开,一直走到烧烤摊前,找个空桌坐下。

身材娇小的女店员立刻像穿花蝴蝶般绕过几张桌子,眉眼堆着笑走到那人桌前坐下,把手里的菜单推到他面前,伏下身子欢喜道:“夏洋我都佩服死你了,你猜星座真是猜得超准!新来的那孩子又让你猜着了,处女座!我今儿问过了,阳历九月四号生日,一点没错。哎,你到底咋猜的快跟姐说说!”

“蒙的呗。”夏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拿过菜单看了看,说道:“先来十个脆骨十个肉串一杯扎啤。”

女店员小嘴一撅,扯过菜单就在夏洋胳膊上扇了一把:“问你呐!快说,到底怎么看的?”

“喂,你这不是在审犯人吧?”夏洋佯做愠怒地瞧了瞧她,脸上忽然漾起笑意:“多扇两下,还挺凉快。”

“去你的!快点跟姐说说,姐回头多送你一根肉串。”

“好啊,不过别跟上次一样,结账的时候又把送的那串算上钱。”夏洋笑笑地瞧着她,故意学着一口憨不愣的乡下口气:“俺最近学会算账咧,你可诓不住俺。”

小姑娘脸微微一红,却又噗嗤一声笑了:“上回不是我后来忘了嘛,这回给你补上,送你两串!怎么样?可以把猜星座的诀窍告诉姐了吧?”

“好啊,不过你忘性这么大,听了能不能记得住啊?”夏洋又调笑了一句,见对方一副嗔怒表情做扬手欲打状,急忙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的道:“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诀窍。你只要知道星座不仅仅影响性格,还会影响人的气场、动作和眼神就行了。就拿处女座来说,它本身比较内敛、注重细节,所以处女座的男人不管长得多粗犷都会从内向外透着一股细气,或者叫秀气,反正就是一种女人气,它可以让一个人精致,也可以让一个人软绵绵,但本质上都是同一个东西。”

店员姑娘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嗯嗯点头,见夏洋突然没了下文,眨了眨眼睛问:“啥意思啊?没听明白。”

夏洋嘬着牙花子瞧着她,想了想,说道:“这么着吧,咱们来举个例子,比如说兰花指,这就是典型的……”

“哈哈哈哈!”夏洋还没说完,小姑娘忽然笑起来:“我懂了我懂了!兰花指嘛,你早说呀。我说你怎么一看就看出来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小姑娘悟得真谛看破天机,情绪显然有些激动,不经意声音便大了几个分贝,惹得周围顾客纷纷侧目,炭火前文静的小伙计也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夏洋怔了一下,随即便厚着脸皮浑若无事地仰起脸望着电视屏幕,做神游太虚状,以表明与己无关。

坊间各种有关星座的讹传就是这样产生的。小姑娘们喜欢星座,但仅仅是有一点肤浅的好奇心,并不想深入追究下去,你说得深了她听不懂,说得浅了她只会拿一知半解当真理,说不定还会喜滋滋告诉别人这是某某大师亲授,就像现在这样。

尽管女店员并不知道,眼前的夏洋到底是哪位网络知名占星大师,但几次有意无意攀谈下来,对夏洋丰富的星座命理知识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没准听了他的话从此以后就盯上别人的兰花指了。夏洋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有听之任之。

老板娘正在一旁嗑着瓜子看着电视,一扭头觑见小姑娘偷着懒还开怀大笑,好像比自己还开心,立刻板起脸喊了一嗓子:“玲玲,招呼客人!”这位玲玲姑娘便忙不迭应了一声,脸上回荡着笑的余韵对夏洋挤了挤眼睛,一甩辫子站起来,聘聘婷婷转身去了。

夏洋权当不认识她,仰坐在椅子里看着电视屏幕。屏幕里正放着一档访谈类的综艺节目,英俊潇洒的主持人邀请了几个年轻小伙子进行访谈。小伙子们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脸上还铺着淡淡的羞涩和稚气,正一板一眼地在主持人引导下谈论着竞技游戏《英雄联盟》。他们都是当下最有人气的职业电竞选手,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坐拥数百万粉丝的小明星。

时下正是电竞最火爆的年代,《英雄联盟》已在电竞阵地的最前沿挺立了十余年,早成为大众心目中不可或缺的娱乐项目,电竞明星们也成了综艺节目的常客。尽管这类访谈节目讲的都是些陈年老调,无非是让选手们谈谈自己的心路历程,远没有精彩的比赛直播让人大呼过瘾,但在热爱电竞的年轻人眼里,任何有关电竞的话题他们都不想错过。

老板娘不玩游戏不懂电竞,自然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节目,起身刚想去换个台,却发现几十位客人都齐刷刷地仰脸对着屏幕,看得有滋有味,再看看主持人似乎长得挺合自己胃口,她也就勉为其难地看了下去。

屏幕投射着五彩斑斓的光,它们照在夏洋满是胡子茬的脸上。他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沉,脸孔又有点沧桑。从某个角度看有一点点酷,像是某个电竞玩家们曾经熟知的人,只是没有人注意这一点。

玲玲很快就又跑回来送上肉串和啤酒,夏洋喜笑颜开,接过啤酒正想仰起脖子先灌上半杯,却发现玲玲的手停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瞧着自己身后,此外,周围那些原本都盯着屏幕的眼睛也多半游移过来,看得夏洋浑身不自在。于是手里端着啤酒,他也好奇地转过脸去。

入眼还是那辆静静停在桥边的卡宴,只是酒红色的车身旁多了一个女孩,白裙子和长发在夜风里飘着,像一个美丽的白色幽灵。这幅神秘而又浪漫的画面让夏洋的心也不由怦然一动。随后画面动起来,女孩款步走向烧烤摊,那么安静优雅,那么摇曳生姿,一张精致纯净的面孔逐渐展示在灯光下,一层层鲜明,一层层生动,一层层迷魅,一层层震惊。夏洋的眼底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惊讶和慌乱,然后他迅速地转过身坐好,一仰脸咕咚咕咚地喝下多半杯啤酒,入胃凉沁沁又暖洋洋,他这才觉得心里镇定多了。

那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径自向夏洋走来,柔和得就像一阵轻风,飘到了夏洋的对面,然后在众人或惊讶或好奇或猜测的目光里款款落座。

玲玲有点诧异,不明白这女孩为何单单要跟夏洋坐在一起。一个纤尘不染,一个邋里邋遢,一个像公主,一个像乞丐,怎么看怎么别扭。等她回过神来想问女孩要点什么,对方却对她微微地一笑:“先不点东西,我就坐坐。”

“哦。”店员姑娘只好把好奇心揣进肚里,抱起菜单转身走了,只是一路上频频回头,琢磨这位“公主”怎么这么眼熟,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是谁。

客人们的眼神也都变得飘忽不定,总是隔三差五向夏洋二人瞟上两眼。好容易见到活生生的美女,不多瞧上几眼岂不是亏得慌?何况看那女孩瞧向邋遢男的眼神,可以肯定两人是认识的,众人很想知道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后续剧情会如何发展。没有人会告诉别人自己肚里正揣着怎样恶意的揣度:看这豪车,这美人,这场面,肯定是一个某土豪圈养的小情人与过去的贫民男友重逢的故事,这样想来心里会平衡许多,但还是会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在脑子里迂回飘荡。

两个人对坐无言。

夏洋没想到那辆陌生的车子是女孩的,没想到对方会寻到自己。女孩则强忍着心中的情绪,寻找着最合适的开场。其实她已经在这儿犹豫了一个下午,也调整了一下午的情绪,只是见到夏洋本人之后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女孩眼神复杂地瞧着夏洋,几次欲言又止,夏洋则像不认识对方一样闷声不吭地吃着烤串喝着啤酒,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电视里的访谈还在继续,夏洋也一直在听,只是无异于听和尚念经,全不知说了什么,直到一个字眼突然跳了出来。那是一个名字,那名字像一道电光在他脑中闪过——ES北落。他微微一怔,不觉抬了抬头。

两个人的目光再次碰到了一起。女孩眼睛里也是涟漪轻荡,一触之下,不约而同挪开了视线,夏洋若无其事地又抓起一根肉串,女孩则望向了电视屏幕。

屏幕上,一个高高瘦瘦的电竞选手正唾沫飞扬地大谈着自己的偶像:“……对,前ES战队队长北落就是我最敬佩的电竞前辈。不过大家千万别误会啊,我也很鄙视北落的人品,只是钦佩他的电竞水平和为电竞圈做出的贡献。他一直都是世界公认的战术大师第一人,以多种诡异的战术开辟了电竞******,直到现在,他的战术思路也都很有价值,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石头这孩子真的很实在,非常实在。”主持人迅速接过了话题,笑着向观众说道:“现在很少有人敢说自己的偶像是北落,尽管他的许多比赛录像一直都是选手们的训练教材。大家一定记得七年前ES战队横扫各大赛事,拿到了第一个英雄联盟职业赛的大满贯,也一定记得轰动一时的‘北落强奸女粉丝’事件。电竞天才摇身一变成了电竞耻辱,不但从电竞名人堂被除名,还受了三年的牢狱之苦。虽然说四年前已经刑满释放,但北落已经一无所有,彻底消失在公众视线之中。一提起来可真是满满的都是遗憾。”

主持人的喟叹声刚落,观众席上便人声四起议论纷纷,看来对这位传奇陨落之星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烧烤摊的食客们也被节目撩拨起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说起当年的北落如何技惊四座,人品又如何不堪,作为他曾经的粉丝如何感到脸上蒙羞。夏洋默默地听着吃着,浑若未闻,只是咀嚼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许多。

女孩则忽然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轻到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被冤枉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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