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被敌舰动能武器击中的提康德罗加号颤动起来。激光武器扫过她的一侧船舷,伴随着船壳发出的刺耳尖啸声,成吨成吨坚硬的钢合金瞬间汽化。
特尔南和旗舰上的船员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安全带将自己捆在作战椅上,一面用双手死死抓住椅子,一面祈祷。到了这个时候,发不发命令都无所谓了:自从一头冲进压过来的克利兰战舰阵列之中,整个舰队就成了一盘散沙。战局混乱不堪,各种武器吼得震天响,有一半的激光通信已经失效,场面根本无法控制。
敌我双方的飞船彼此穿插纠结,乱成一团,这不像是太空中的舰队战,倒更像多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那种大型的混乱空战。但这场太空舰队战的规模的确史无前例,而且它彻底颠覆了近半个世纪以来海军一直信奉的战争理论。特尔南知道,海军的战略和战术将被全盘改写,因为这一次,敌人的打法和人类完全不同——外星人就是外星人。
双方的巡空舰和驱逐舰短兵相接,在短短几百米的距离上,拿射程达几百或几千公里的武器肆意拼杀,完全不讲章法。动能武器不停地发射,直到弹药耗尽,有时还会趁敌舰错身而过的瞬间,对准对方船身来个火力齐射。激光划过飞船的船身护板,汽化了防护装甲,击穿目标飞船的要害部位,空气逸出,船员落入太空一命呜呼,而双方已经开膛破肚、奄奄一息的飞船则拼命撞向离自己最近的敌人。如果有飞船在撞击后还一息尚存,双方船员就来一场贴身肉搏,拼个至死方休。
“我们的飞船一旦穿过敌人的阵列,”特尔南对旗舰通信官说,“就得跃迁到集结点去。这样打下去不行,就算打赢,我们的舰队也会损失大半。”
“司令!”舰队的战术参谋官喊起来,“吉恩·巴特号正在减速——她落在了后面!”
特尔南低头看着视频通信器,猛拍控制按钮呼叫勒菲弗尔司令官。激光阵列要在暴风般激烈冲突的战团中找到指定的飞船很不容易,因此过了好一阵才联系上吉恩·巴特号。
终于,勒菲弗尔的影像出现在特尔南的控制台上,他的样子让地球司令官大吃一惊,差点儿连脸色都变了。勒菲弗尔的脸上糊着血,从左眼上方到左耳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嘴角也有血迹。他的制服已经成了碎片,而且遍布焦痕。在他的身后,吉恩·巴特号那破损的旗舰舰桥上弥漫着黑烟,乱成一片。
“哥们儿,”勒菲弗尔虚弱地笑笑,喘息着说,“恐怕我没机会赢你的牌了。我们的飞船看来撑不下去了。”
“长官,如果你们得不到己方的救援,我可以派一艘驱逐舰,将你和船员们接出来——”
“不,上将。你绝不可以再让任何一艘飞船冒险。”吉恩·巴特号再次被击中,飞船摇晃起来,勒菲弗尔顿了顿,调匀呼吸后接着说:“出现在这里的舰队肯定不是敌人的全部力量,她们不会倾尽所有去进攻一个星系,肯定还有所保留。如果我们两支舰队都在这里全军覆没,拿什么去保护我们的故乡?。”
“我倒不这么觉得,将军,”特尔南说,“克利兰人像是根本不计较代价似的。况且,照今天的打法,她们只需要眼下力量的一半就能拿下地球。”
“所以你更要尽力保留每一艘飞船,”勒菲弗尔强调,“失去卡伦确实让人痛心,但如果失去地球,或是其他任何重要的人类世界,比如拉塞纳星,我们就会丧失工业生产能力,无法自保——”
这时,视讯影像剧烈抖动起来,看得出吉恩·巴特号飞船再次受到敌舰的舷侧炮火猛攻,船身猛烈的震动让勒菲弗尔从作战椅子上掉下去,摔趴在地上。
信号中断了。
特尔南向自己的战术参谋官看去,不用问,他已经从对方的表情中得到了需要的答案:吉恩·巴特号被彻底击毁,船员无一幸免。
“尽量与混战中的每艘法盟飞船取得联系,”特尔南命令通信官,“告诉他们,一旦摆脱这场混战,我们的飞船就要进行跃迁。我不知道勒菲弗尔牺牲之后法盟舰队的最高领导是谁,但是他们只要对形势稍微有点认识,都不会想要留在这个鬼地方。”
提康德罗加号再次抖动起来,舰桥上响起更频繁的警报声。
泰西·塔站在被烧成一片焦土的空地上,那艘小小的人类飞船坠毁于此,引发的爆炸将许多姐妹当场炸死。那些急于带给女王荣耀的族人袭击了这艘飞船的船员,结果却意外夺走许多姐妹的生命,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泰西·塔为此而悲伤,但这不是人类所理解的那种悲伤:她并不为此生再不能与这些姐妹为伴而哀悼,因为即使死去,她们也与她的意志相随。而且,泰西·塔仍能感觉到死去姐妹们不灭的精神。泰西·塔为她们感到悲伤,是因为她们再也无法为女王尽忠,参与几千年来帝国最辉煌的战争,这场泰西·塔心目中的完结之战。人类已经证明自己是值得一战的对手,所以,在接下来在许多个循环里,在群星之间的许多不同的战场上,他们将会流血死去,也许最终能在他们当中找到像克利兰族人一样拥有血歌的人。
或者说,泰西·塔是这么希望的。她的种族已时日无多,按人类的时间计量,大概只有几百年,然后便会在某一代灭亡,这始终是泰西·塔心头一个沉重的包袱。到那时,她们的种族在近五十万个人类年中沉淀下来的的辉煌文明,以及帝国建立后最近这十万年所取得的无与伦比的成就,都要化为这无情宇宙中的尘埃。命运如此的安排让人痛心,但泰西·塔对此不敢存有任何妄想。想到这些,她焦灼地紧握拳头,乌黑的利爪刺进手掌,流出了鲜血。
泰西·塔抛开对未来的恐惧,将注意转回到李奥拉·卓兰身上。这名年轻的武士已经按照她们自古沿袭的方式,为指挥那头钢铁杰纳斯的人类女战士搭起一个火葬用的柴堆,就像克利兰武士们为阵亡的姐妹搭建的柴堆一样。虽然疼痛让李奥拉·卓兰不时步履蹒跚,她还是在附近的树林里收集了柴火,然后按照习俗精心地堆叠起来。她拒绝了其他武士的帮助,也不让治疗师为自己疗伤。治疗师是女王派来的,她通过意念将她们从母星传送至此,她们的身体便在这里凭空出现。人类飞船的爆炸不仅令李奥拉·卓兰的人类对手丧生,也差一点要了她的命。一块锋利的金属碎片刺进了李奥拉·卓兰的肚子——和杀死那名人类战士的碎片相似,而且一直没有取出来。泰西·塔感应到她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但更令泰西·塔担心的还是她的精神创伤,以及她血歌中透出的杂音。李奥拉·卓兰曾经如此狂热地追逐那个人类,最终却无法与对方一决胜负,不过,让她如此痛苦的并不是这样单纯的失望,更有失去特莱西[1]后的悲伤,那是李奥拉·卓兰作为一个年轻武士一生追求的目标。对于她的子民来说,失去特莱西是生命中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为之哀伤欲绝也属人之常情。
泰西·塔再次强迫自己摆脱这种伤感的念头。这些想法很难避免,尽管她们的种族在宇宙中开拓了大片的疆域,已有数万个星系臣服于帝国的统领,但她们的“道”——她们精神的修炼之路——却不是一条坦途。
泰西·塔想到信使,他被跌宕而奇异的命运带到这里。舰队的武士们知道,他正身处一艘小小的人类飞船上,朝着太空中那片依旧厮杀不止的战场飞去,她们知道这艘小艇是不能打扰的,虽然泰西·塔无法直接帮助他返回家乡,但他可以畅通无阻地前去与其他正殊死抵抗的人类飞船会合,泰西·塔的舰队绝不会横加阻拦。
李奥拉·卓兰将最后一捆木柴放好,好一阵子跪地不起,伤口失血让她虚弱不堪。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外星动物的死竟会给自己带来如此深刻的失落。在李奥拉·卓兰的脸上,就在眼睛下方,皮肤变成黑色,好像她流下了墨汁般的泪水。那是悲悼的印迹。她们的种族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外现内心的痛苦,这和她所见到的那些人类(包括眼前这一个)脸庞上流淌而下的湿漉漉的泪痕不同。
李奥拉·卓兰挥手让前来帮助她的武士离开,自己挣扎着站起来。长久以来在严酷环境下训练所受的磨砺,使她能够战胜疼痛,令身体听命于意志的控制。
李奥拉·卓兰稳住身体,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这位为同伴而牺牲自己的人类女性的脸:皮肤冰凉,触感如此怪异,却又熟悉得让人心痛。这个生物也许就是她自身灵魂的共鸣,她想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为女王增添荣耀的使命。
李奥拉·卓兰恭恭敬敬地拿起这个女人的一绺头发,用自己的利爪干脆利落地割下来,然后细心地装进腰间的皮质小袋子里。按照传统,她们会用这样一个袋子来存放有纪念意义的战利品,通常就是一缕头发。这缕浅色的头发也是战利品,但却是用来纪念和缅怀这个人类,以及和她一样的其他人类战士的。也许他们无法拥有会歌唱的灵魂来赞颂女王,但他们的战斗精神却丝毫也不逊于她的子民。
李奥拉·卓兰往后退了退,接过一位年轻武士递过来的火把。她围绕柴堆慢慢走着,点燃了柴火,然后站到一旁,看着升腾起来的光焰。她离火堆很近,腾起的热气炙烤着她的脸。
然后她颓然倒下,毫无知觉地昏迷在女祭司的双臂中。
“你真是他妈的疯了,长官!”驾驶员吼叫着,眼睛睁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瞪着佐藤。“我可不在乎你们这些猴子会不会再拿枪指着我的头,我绝不会飞到那该死的舰队战场中间去。”
“如果你还想回家,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佐藤说道,他已经疲惫得不想再争辩。自己享有的免死特权像千斤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上,“敌人不会对我们开火的。”
“你怎么知道?”米尔斯问,他的声音里没有争辩的意味,只是好奇。
“因为……”佐藤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一边看着驾驶员座舱的窗外,那里有上百艘飞船正在斗得你死我活,炮火忽明忽灭,让人眩目。“因为某些原因,她们不能碰我,”他看着米尔斯说道,“奥罗拉号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放过了我,那之后,我对她们来说就成了特别人物。我不明白个中原因,但那些登陆麦克拉伦号的外星人不知为什么都认得我。也就是因为这个,她们放过了我。我能肯定,她们知道我在这艘小艇上,她们不会做任何伤害我们的事。而且,”佐藤看着驾驶员,后者正像看一条口角流涎的疯狗一样直愣愣地瞪着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卡伦已经失守,至少现在是。如果我们要离开,就要赶在舰队跃迁之前与其中一艘飞船联系上。而且它们很快就要跃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