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站在控制中心后方靠近中央电梯出入口的地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一台台视频显示器上这戏剧性的一幕。她身穿一件很显身材的红色紧身裙——整日揣着公司的钱坐头等舱出公差,要是敢穿成个不入时的家庭主妇她就死定了——在一群身着呆板卡其制服的海军船员当中,亮眼得简直像座灯塔。史蒂芬的这身衣服和她的记者证曾好几次帮她成功混过森严的关卡,这一次也没让她失望:要想进到这里,她先要对付海军安保人员,这两个都是男人,稍加糊弄他们就真心相信史蒂芬是被指挥官召来的,但在指挥官有空跟她说上两句之前她得保持低调。史蒂芬觉得自己编的故事跟事实出入不会太大。大兵们被她裹在紧身衣服里的曼妙身姿弄得魂不守舍,而她的记者证和伶牙俐齿又让人不敢起疑。再说,史蒂芬看上去也不像个危险分子,于是他们把她放了过去。
史蒂芬看着主屏幕上那个年轻人——船员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将奥罗拉号控制权交接给一个身穿太空制服的登船人员后,他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史蒂芬背靠控制中心的后墙站了一阵子,在前方十步开外,中心的负责人——西多罗夫中校,刚才有个警卫这么说——背对她站着,正盯着主屏幕。史蒂芬能够看到和听到现场的一切,她的耳朵上别着微型摄像机,一根细线似的话筒杆向前伸到脸颊边上,上面是集成的视频组件和麦克风,这些仪器同样忠实地记录着现场的一切声音和图像。由于网络被切断,史蒂芬无法把数据传出空间站,但一个主意正在她脑海中翻腾,她不仅要避开被审查这种小麻烦,还要让它为己所用。她偷偷地添加语音附注,声音很小,以免过早暴露自己。
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孩子一样失声大哭,这让佐藤多少感到有些羞耻,但他已经不在乎了。过去几个月他一直独自背负重担,这对他来说是一次情绪的释放。佐藤讨厌承认这一点,但这是自奥罗拉号船员惨遭屠杀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一些正面情绪:此时此刻,他有一种解脱和放松的感觉:为自己终于回到同类当中而放松,也为自己不用再独守一艘幽灵船,每次合眼都被噩梦缠绕而感到解脱。
返航的过程从头到尾波澜不惊,乏味得让人神智麻木。佐藤猜的没错,外星人不只是修补了船的外观,还更改了一些系统,让飞船能完全自动运行,省去船员为保证系统正常运转而必须执行的日常工作,至少在返回地球的这几个月里是这样的。奥罗拉号花了六个月才从大边缘的上一个停靠港航行到外星人的星系,但只用四个月左右就回到地球。本来即便是走直航路线,这艘船也不可能在仅仅四个月里就航行那么远的距离,所以外星人肯定还对飞船的引擎进行了改造,使她能够以原本根本无法达到的速度在超空间中航行。佐藤曾经试着了解航线设定和飞船的工作方式,但身披蓝袍的外星人曾警告他别靠近指挥控制台,不过这种警告纯属多此一举:佐藤什么方法都试了,就是无法从飞船计算机中得到任何导航信息。他甚至检索不到半点信息来佐证他的故事,告诉别人奥罗拉号在离开大边缘后到底去了哪里。显然,外星人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已经从飞船记录中删去。并且外星人还不许佐藤访问任何与飞船的推进系统、导航、传感器有关的东西,几乎什么都不让他碰。唯一能够自由访问的是教育和娱乐内容。
说到外星人的航向判断力……飞船从超空间跃出,不偏不倚出现在非洲站旁边的时候,佐藤曾吓得失声惊呼。有一大堆的理由可以证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不光是精确度问题,她们怎么知道奥罗拉号跃出时不会撞上其他飞船?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怎样才能让飞船出现在距离地球引力井如此之近的地方?导航路线的计算公式非常复杂,由专门的计算机直接处理,当然也会根据行星或其他星体的引力指数而变化,但对于地球来说,最近的安全跃迁半径也远在月球轨道之外。可外星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这艘飞船跨过难以想象的距离出现在这儿,还在跃出的一瞬间与地球轨道实现了同步。这件事不仅仅是个巧合,也不是运气。外星人是故意这么做的。
独守空船的前几个月里,佐藤急切地四处搜寻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却发现这些信息都已经对他闭锁。他变得无精打采,陷入灰暗的抑郁之中。如果船上有酒的话,从不饮酒的他肯定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在浑浑噩噩中捱过这段旅程。
挽救佐藤的是那颗微缩版的卡伦星球,他渐渐对它产生了兴趣并且日渐痴迷起来。在离开外星系三个月后,佐藤注意到微缩星球的北极从无瑕的洁白变成肮脏的灰色,与之前那个大个子外星武士给他展示球体随战事临近而发生的变化如出一辙。那时佐藤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只有四样证据可以证明曾经发生过的事:他穿回飞船的外星衣服、外星人对飞船所做的改造、作为“返程票”的那张青绿色圆盘,还有微缩的卡伦星球。飞船的计算机内存中似乎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当然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外星人登上过飞船。
那意味着其他的一切,所有那些可以告诉别人他的同伴是如何死去的证据——都在佐藤的脑海里。这个时候,佐藤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像被他理想中真正的海军军官那样行动起来。他开始把自己当时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连最微末的细节也不放过。然后他把这些信息分成几个部分,按照逻辑分类加以归纳,并且交叉检查以确保信息的精确性和一致性。佐藤尽自己所能,将记忆中外星飞船的外部和内部样子画下来,还画下外星战士和长袍外星人的体貌特征,记下了几种不同的袍装外星人。看到的、闻到的、听到的、外星人给予的食物的味道、物品摸上去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记录在案。最终,这成为一项重要的工作,不仅能够在敌军压境前带给人类一些关于敌人的情报信息,而且帮助佐藤减轻了作为幸存者的沉重负罪感,驱走难熬的孤独和寂寞。
现在,那场可怕的航行终于结束了。痛快地哭过一场之后,佐藤止住眼泪,站起身来,面对率领登船小组前来的少尉。“我很抱歉,长官,”他重新打起精神,站成立正姿态说道,“这次回来……实在不容易。”
在一边旁观的史蒂芬见到几个海军军官突然闯进来,领头的是一个女军官,嘴脸生硬,一副不徇私情的样子。史蒂芬暗自皱皱眉,这种女人几乎是糊弄不过去的。史蒂芬有时候会因为利用别人而过意不去,但她并不是自愿,而是为了工作才去做些不光彩的事。既然是工作,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做。但生活和工作不同,至少她在生活中不是这样。
史蒂芬把麦克风拾音器转向那个女人,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儿棘手,上校,”西多罗夫小声对朗达·伯克上校说道。此时登船小组已经迅速结束了飞船剩余部分的搜寻工作。四周工作着的港务管理员们忙忙碌碌地发出各种声响,西多罗夫把奥罗拉号的通讯频道调到静音,这样才能进行相对私密的谈话。
“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伯克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已经执行了第一次接触检疫规程,舰队现在也正着力加速处理眼下的情况。”
西多罗夫并没有生气。他知道伯克不是在否定他的判断,只不过是直接表达她自己的看法而已。伯克向来口无遮拦,直来直去,只是有时候她看不到斜刺里杀出来的问题。“我不是担心那方面的问题,夫人,”西多罗夫说,“我担心敏感信息的泄漏。我不想妄加猜测,但如果‘外星人入侵’之类的消息泄露出去,可能会造成一些不良后果。”
“我敢肯定飞船上发生的事情会得到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的解释,跟外星人无关,”伯克说道,一边摇头一边翻着白眼,“这些年来我们碰到过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哪里会有什么外星人入侵,一派胡言。”
“抱歉打扰一下,但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伯克和西多罗夫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大红长裙的女子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好像她是位四星海军上将似的。
“你是哪冒出来的?”伯克厉声质问,“保安!把这家伙赶出去!”
“上校,”史蒂芬赶紧开口。她认出这个女人的军衔,知道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把握不好的话就得被人扔出指挥中心,“我是个记者,”史蒂芬飞快地亮出记者证,“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已经盖不住了。你们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对事情加以控制,并且以你们希望的方式来演绎。我可以帮助你们做到这点。”
“胡说八道!”伯克呵斥道,一边向那两名门卫示意,刚才就是他们把这个神秘女人放进来的。上校的表情再明白不过,等一下他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奥罗拉号出现的时候我正在上面一个中转休息室里,”史蒂芬飞快说道。那两名安保人员温和却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开始把她往外拖,“当时就有很多人拿着他们的视频电话谈论这件事,而且一个个都把脸贴在观察窗上,看着外面那艘该死的飞船,还说外星人入侵什么的。”
伯克瞄了西多罗夫一眼,看到他一脸犹豫的样子。于是,伯克再次单刀直入,“中校?”她问道。
“女士,她说的有点道理,”西多罗夫开口说,此时门卫还在继续把那女人往外拖。“如果她是个有证的记者……”
“等等!”伯克突然对门卫下令,“带她到那儿去。”伯克指向指挥中心后方的一间小会议室。“我们等一下就过来。”
史蒂芬的心狂跳不已,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她还没有得到上校的许可,但至少没有被一脚踹出门去。
门卫把她带进会议室,几分钟过后,上校(卡其制服上的铭牌显示她名叫伯克)和西多罗夫中校走进来。门卫关上门,守在外面。
“告诉我为什么不应该逮捕你,你只有一分钟时间,”伯克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一分钟,史蒂芬心里想,拜托。“上校,我敢保证,你随便打开一个新闻频道,就能发现,奥罗拉号的到来已经成了新闻。据说还有人听到外星人入侵这种让人担心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冒出来的消息,但我那该死的主编专门为这事儿给我打电话:因为他从别人那里听到了风声!”史蒂芬靠得更近些。“就算外星人入侵不是真的,大家也在这么想,这么说。在你们切断空间站数据网络之前,这事儿就已经露馅儿了。”
听了这话,西多罗夫也不禁冲上校露出一副惟妙惟肖的“我早告诉过你”的表情。
伯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三十秒。”
三十秒,我靠,史蒂芬心想,你明知道我是对的。“听着,我可是个正牌记者,”她再次亮出自己的记者证,把它直接伸到上校眼皮子底下,“不是那些白痴的独立博客写手。我可以帮你把这件事往你们希望的方向引导,按照你们希望的方式讲这个故事。否则,”她转过去,冲空间站中心方向点点头,那儿还有好几千人呆呆地盯着奥罗拉号,同时愤怒地低声抱怨网络被切断的事,“外面那些傻瓜会老老实实地‘帮’你把这件事彻底搞砸的。我敢打赌,起码有一百个记者外加五千个博客写手正买票往非洲站这儿赶,准备亲临现场看热闹呢。”
“等等,小姐,”伯克厉声打断史蒂芬,丝毫不为所动。“你们这些追新闻的不会让我们白占便宜。你图的是什么?”
“我要的是独家采访权,”史蒂芬难得这么坦诚,毫不遮遮掩掩,“我会答应你们的所有条件,只要是合法的就行,但你们要允许我上那艘飞船,采访你们的人和那个幸存者,”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年轻人憔悴失神的样子,不知道他心里埋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以及我完成故事的报道需要了解的其他一切东西,只要通常不需要保密的信息我都要。我会遵照你们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作为交换,你们要拒绝所有其他新闻机构。”
“那我们干脆直接开个例行的新闻发布会就行了,为什么要理睬你的条件?”伯克反驳道。
“因为你们不可能瞒天过海,”史蒂芬断然答道,“人们会说三道四,你们可以让海军摆出一副开诚布公的样子,也可以让政府玩些愚蠢的把戏来遮丑。你们肯定知道不同的做法会带来不同的后果。”
伯克看着西多罗夫,后者只是点点头。上校突然把腰一弯,一把拍下旁边一台通信终端的控制按钮。
“什么事,女士?”一名年轻的海军士兵问道。
“给我接席勒上将,”伯克回答,她准备跟地球海军总部负责公共关系的主管通话。“他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她转向史蒂芬,嘴角往上扯了扯,勉强算作微笑。
史蒂芬睁大眼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伯克耍了。底线没变:史蒂芬将会如愿以偿,拿到独家采访权,但她本可以用一种强势姿态据理力争,没准还可以突破伯克可能强加的种种限制,但实际上她却扮演了乞求者的角色。史蒂芬感觉自己被上校轻轻松松地摆了一道,愤怒和羞辱感顿时涌上心头。她不常有这种感觉,并且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是席勒。”一个面色暗黄、长着鹰钩鼻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屏幕上。“她同意了吗?”
“是的,长官。”伯克又瞥史蒂芬一眼。“我们得到了需要的东西。”
“那么行动吧,上校,”席勒命令道,“我们必须尽快控制住事态,再晚的话可能会引发一场星际大恐慌。”他把身子往前探,眯起眼睛,“我们需要彻底弄清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