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如果苟且偷安,为了自己的安全不装成条狗跑进草甸子去,不仅蓝尾尖会死于非命,黄圆和黑圈也将成为人类的盘中餐。它最亲近的豺都死了,埃蒂斯红豺群都毁灭了,它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它不想大公无私,但它更不想成为群体毁灭后的孤魂;它可以割舍一切,但割舍不掉黄圆和黑圈;它们是它基因的复制品,是它生命的延续。
罢罢罢,宁肯暴露出自己狗的血统,也要把幼豺救出来!为了救出黄圆和黑圈,为了整个种族的利益,它只好铤而走险了。
就在夏索尔率领母豺们准备孤注一掷冲出乱石滩的一瞬间,白眉儿旋风般地蹿进荒草甸子。
汪汪汪汪,寂静的草甸子爆响起一串清亮的狗吠声。
这吠叫声那么纯正,那么标准,那么地道,那么圆熟,一听就知道是条真正的狗在叫。
背后的乱石滩一片寂静,白眉儿不用回头看就可以想象得到,整个豺群包括它的妻子蓝尾尖在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
荒草甸子正前方约五六十米远那片十分可疑的灌木丛没有任何动静,其实,荷枪实弹的猎人就埋伏在那儿,但猎人们是不会轻易向猎狗开枪的。
埃蒂斯红豺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此刻轮换值勤的那拨猎人刚巧不是猎户寨的,也就是说了解白眉儿底细的阿蛮星没在场。
月光如昼,被烧成一片灰烬的荒草甸子像铺着一层明亮的水银。
白眉儿一面吠叫一面朝草甸子中央的木桩慢慢靠拢。它不能跑得太快,猎狗对不明真相的可疑东西都是这样靠近的,它不能违反常规,让猎人瞧出破绽来。它的爪子踏在厚厚的草灰上,扬起一团团轻烟似的灰尘。它一路摇动着尾巴。它已经两年没像狗那样摇过尾巴了,刚开始摇时未免有点生硬,东刺西扫,上摆下甩,风格不像地道的狗,尾尖总带着野性的棱角;但很快,尾巴就摇得娴熟起来,在空中甩出一个个漂亮的圆圈,像花影,像水纹,像一只只小月亮。
再有丛林生活经验的猎人看到它摇尾听到它吠叫,做梦也不会想到它是乔装的狗。
它已接近木桩,幼豺们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呜呀呜呀朝它急切地呼叫着。它的黄圆和黑圈用爪子扒动脖颈上的绳索,挣扎着欲扑进它的怀里来。
幸亏人类智慧的大脑还未能破译出豺的语言,听不懂幼豺们在嚷些啥,不然的话,肯定是天机泄露,功亏一篑。
白眉儿尽量做得像条真正的猎狗那样,朝木桩气势汹汹地咆哮着,跃跃欲扑,仿佛随时准备把幼豺撕咬成碎片。
埋伏在灌木丛的猎人果真以为白眉儿是条跑散的猎狗,出于狗性的本能,在扑咬幼豺呢;对猎人来说,这当然是又气又好笑的事,很快传来嘘嘘的驱赶声。
“这是哪家的狗,怎么这般讨厌。”
“看不清是谁家的狗,兴许是其他寨子的猎狗,绳子没拴牢,溜出来玩儿的,闻到豺的气味后就跑来了。”
“快,把这该死的狗撵走!有狗在这里,想来救幼豺的母豺不敢靠近木桩的。”
“对对,要把狗轰走,不然的话,豺会发现我们在这里打埋伏的。”
“嘘——滚开!嘘——滚开!”
几颗小石子和几块土坷垃扔了过来,噼里啪啦掉在白眉儿周围。
白眉儿挨了打,心里反而高兴。假如猎人看穿它豺的真面貌,扔过来的就不会是小石子和土坷垃了。他们完全把它当做一条不懂事的前来捣乱的狗了。这正是它所希望发生的误会。它装着是条傻乎乎的狗,不懂得猎人在向它咋呼些啥,更为凶猛地扑向木桩。
它终于到了幼豺身边。幼豺们被麻绳拴在木桩上,好几只幼豺身上血迹斑斑。这是狗爪和人手制造的罪孽。
它绕到木桩后面,这样木桩就能挡住猎人的视线。它狠狠朝前噬咬了一口,当然是咬在麻绳上。麻绳又粗又坚韧,它只咬开了几缕麻丝。它又后退几步,暴露在月光下,再次朝木桩扑咬。
“这瘟狗,要坏了我们的好事了。”
“干脆把这该死的狗崩掉算啦。”
灌木林里传来粗鲁的叱骂声,还传来哗哗拉动枪栓的声响。
“别胡来,别乱开枪,”一个苍老的声音出面阻止道,“打狗要看看主人的面,别稀里糊涂跟谁结下冤仇。再说,打死了金贵的猎狗,你们赔得起吗?”
“可这瘟狗,比猪还笨,撵也撵不走,再让它胡闹下去,那些诱子都会让它给咬死的呀!”
“阿龙,你去,用棍子撵走这瘟狗!”苍老的声音吩咐道。
一个瘦高男人从灌木丛里探出身来,手里提着一根结实的打狗棍,快步朝草甸子走来。
再也不能耽搁了,白眉儿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趴在木桩上,拼命啃咬那根麻绳。咔嚓咔嚓,啃咬声响亮而急促。老天保佑,木桩遮住了猎人的视线,他们还以为它是在啃咬幼豺的骨头呢。
瘦高男人挥动棍子气势汹汹赶了过来。
嘣,一声轻微的闷响,那根把所有的幼豺系牢在木桩上的粗粗的麻绳被咬断了。幼豺们虽然彼此间还被细麻绳拴结在一起,但总算摆脱了木桩的桎梏,欢呼着朝白眉儿簇拥过来。
白眉儿急忙跳到幼豺与灌木丛之间,尾朝灌木丛,头朝乱石滩,竭尽全身力气,汪汪汪发出一串撕心裂肺般的狗吠声。声音尖厉刺耳,穷凶极恶得就像一条疯狗。
它要把幼豺们驱赶进乱石滩去。
小家伙脖颈上的细麻绳还没解开,二三十只幼豺互相牵拉着,还处于危险的连环套中。瘦高男人举着棍子逼近了,现在还不到欢庆胜利的时候呢。
欢天喜地的幼豺们受到惊吓,掉转头来朝乱石滩奔逃。
幼豺们只要逃进乱石滩,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母豺们就会不声不响地蹿到自己的宝贝前,迅速咬断它们脖颈上的细麻绳。
白眉儿在后面狂吠乱吼,幼豺们跌跌冲冲朝乱石滩逃。那情景,活像是得意忘形的猎狗在袭击一群丧魂落魄的幼豺。
瘦高男人已追到白眉儿的身旁,咬牙切齿地说:“憨狗,把诱子全给放跑了,看我不砸断你的腿!”
木棍贴着地面扫荡过来,白眉儿早有防备,纵身一跃,躲闪开去。
真是节外生枝,就在白眉儿躲闪木棍之际,黄圆和黑圈不知是吓晕了头还是想来帮父豺共同对付瘦高男人,跑着跑着竟转过身来;二三十只幼豺脖颈上的细麻绳都结牢在一根粗麻绳上,还没解开,互相牵扯着,只能往同一个方向跑;猛然有两只幼豺逸出群来朝反方向运动,立刻就乱了套,力量互相抵消,你拉我扯,在原地打转转,谁也走不了。
瘦高男人气咻咻赶上来,暂且把白眉儿放下不管,弯腰就去捡那根粗麻绳。对瘦高男人来说,这叫抓主要矛盾;别让好不容易抓获的幼豺逃散了,这是最主要的,对付一条犯傻的疯狗,怎么说也是次要的。
瘦高男人只要捏牢粗麻绳头,提纲挈领,一大串幼豺谁也休想跑得掉了。粗麻绳头在草灰中扭曲翻滚,像条小麻蛇。瘦高男人捡了一次没捡着,又撅起屁股来捡第二次,糟糕,竟然让他捡到手了。
白眉儿嗖的一声往他的双脚间蹿去,这等于使了个绊子。扑通一声,瘦高男人跌了个嘴啃泥。粗麻绳头从他手中飞脱了。白眉儿也被瘦高男人踢倒,滚得满身都是草灰。
黄圆和黑圈被吓得又回转身去与其他幼豺一起朝乱石滩逃跑。
瘦高男人和白眉儿几乎同时从地上翻爬起来。
瘦高男人眼疾手快,朝白眉儿当头一棍砸下来。白眉儿头一偏,棍梢没砸在它头上,而是落在它一条前腿上,咔嚓一声,腿骨被打折了,火烧火燎般疼。刹那间,它忘了自己正在扮演的狗的角色,在极度疼痛的刺激下,条件反射地扬起脖颈惨嚣了一声。
“呦——”叫声尖厉粗哑,有一种血腥的颤动,够标准的豺嚣。
刹那间,瘦高男人那张驴脸恐怖得扭曲了,眼睛惊骇得像要从眼眶里蹦跳出来,扔下木棍,撒腿就往回奔。他双手擎过头顶乱舞乱招,用颤抖的声音大叫道:“是豺……这瘟狗是豺!我们上当啦,快,快开枪!”
这时,幼豺们已经跑进了乱石滩,黑黢黢的乱石滩里一片沙沙声,白眉儿晓得,这是母豺们在啃咬幼豺脖颈上的细麻绳。这需要时间。瘦高男人正处在乱石滩与灌木丛之间的位置,挡住了猎枪的射线,猎人怕误伤同类,所以才迟迟没扣动扳机的。一旦让瘦高男人跑回灌木丛,子弹就会像蝗虫般地飞来,不但它白眉儿将死于非命,母豺和幼豺们也肯定会有大半被乱枪击中,饮弹殒命。
需要一块挡箭牌,瘦高男人是最好的挡箭牌!
白眉儿勾起那条伤腿,用三条腿不顾一切地扑蹿上去。它和瘦高男人相距仅两三米,要是它的一条前腿没被木棍打折,它完全可以扑到他的头顶,一下把他扑倒在地,咬住他的后颈椎,使他没有还手之力。但那条伤腿影响了它的扑跃能力,它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只扑到他的腿上,没办法,只好将就着叼住他的腿肚子。
“哎哟,畜生!”
瘦高男人叫了一声,回转身来,双手卡住它的脖子。到底是猎人,不乏胆魄和力气,同它在草灰上滚作一团。
猎枪没有响,这就好,它就是要让猎枪不敢轻易扣响。
瘦高男人显得很有格斗经验,双手死死卡住它的脖颈,使它尖利的豺牙只能咬到月光下湿冷的空气。它的三只豺爪狠命搔抓他的身体,他也不示弱,用手肘叩击它刚折断的那条前腿。碎骨头在伤腿里咔嚓直响,疼得它全身抽搐,三只好爪子也变得绵软,不像在撕扯,倒像在搔痒。
那双骨节粗壮的手掐在它脖子上,掐得它眼冒金星,快喘不过气来了。
白眉儿虽然处境很不利,但并非被动得没法脱身。它可以收缩两条后腿,憋足劲往他胯下猛蹬;它和人打过交道,知道人的胯下部位是个薄弱环节,只要它蹬准了,他一定会痛得松开手,它就可以趁机逃走了。可它只是想想而已,没这样做。它脱身容易,但豺群还没离开乱石滩,还处在猎枪的有效射程里,它必须纠缠住瘦高男人,给母豺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灌木丛里传来长刀出鞘的声响,好几个人影钻了出来,要来帮瘦高男人的忙。
这时,乱石滩传来母豺们如释重负的轻嚣,月光下一长串黑影蹿进离乱石滩不远的树林,树枝无风摇曳,向远方延伸。
白眉儿舒了口气,母豺们终于咬断了幼豺脖颈上的细麻绳,埃蒂斯红豺群获救了!
几位猎人凶神恶煞般地赶过来了。白眉儿不敢再迟疑,两条后腿迅速在瘦高男人胯下一蹬,随着一声惨叫,那双掐住它脖子的手痉挛了一下,白眉儿趁机弹跳起来,往乱石滩蹿去。
它迟了半步,一个光头猎人就在它转身欲逃时赶到它身后,扬起一刀——它只觉得屁股墩上一阵发麻,好像什么东西掉了,也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就一头扎进乱石滩去。
一块一块的大石头立刻吞没了它的身影。
背后传来猎人愤慨的叫骂声,乒乒乓乓,猎枪随即打响了,子弹打得树叶纷飞,打得碎石迸溅。白眉儿贴着大石头绕来拐去,谢天谢地,没让子弹给射中。
猎人为了不暴露埋伏的位置,把猎狗都集中到一个地方拴起来了,要不然的话,它白眉儿断了一条腿,怎么也逃不脱猎狗的追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