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洪青酒醉后跟她要四十万块钱,她顿时跌人生命的低谷,她要死要活地想证明什么,后来她就写了那份带有赌博性质的离婚协议书。那天早晨她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就出门了,她以为她晚上回家就见分晓了,洪青的“离”和“不离”就决定了他的取舍,也就能说明他对她的感情真相。可是她回家后,那张离婚协议书动都没动仍放在原来的地方,上面也没有洪青的签字。一切都仍是个未知数,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她仍然什么都没弄明白。是洪青根本就没看到这个离婚协议书还是他看到了故意这样不表态折磨她?他不表态是什么意思?他这样子就更加剧了玉荣的逆反心理,他想模糊这件事,她却不想,她想弄清情感的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可是那天晚上洪青一直没回来,后来快12点了,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他这几天下乡,然后一句“老婆,拜拜”就挂断了电话。玉荣这几天都没见到洪青,电话也联系不上,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下乡。这样云里雾里的,她看不清洪青的真面目,但离婚这件事却是黑云一样压在她头上,黑油布一样裹在她心上。她在这样的处境下等着洪青回来做个了断,可是洪青迟迟不回来,她脑中的那根筋都快断了。
精神状态不好,她已有好些日子没去看母亲了,她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个人窝在那几问旧房里,就是不肯从那里搬出来。玉荣多次劝母亲来和她一起住,母亲就是不听。在玉荣心中,父亲是棵“大树”,弟弟是棵“小树”,她和母亲均为家中的“小草”。现在“大树”没有了,弟弟玉林这棵“小树”移走了,母亲的心就空了。玉林考上了清华大学,毕业分配在首都北京,接着就做了北京一个大官的上门女婿。也许这是玉林的荣幸却是母亲的悲哀,玉林结婚时玉荣和母亲都没去,玉荣寄去了五万块钱,她以为她出这些钱就可以挽回她家的一些面子,弟弟也不至于做了上门女婿太寒酸。后来玉林结完婚带着新婚的妻子衣锦还乡,十几辆高级小车和随从的阵势就把玉荣弄蒙了,她才感到她的五万块钱是多么不值一提。弟弟“嫁”入豪门竟有如此派头,她就是再有多少钱寄给弟弟也挽不回她家的面子。玉林早已不是“小树”,他凭借他的优势长成参天“大树”。
他伟岸英俊,在高等学府恋爱在首都北京结婚,下一步他就要出国了,他回来是向母亲辞行的。母亲泪眼蒙蒙,感到儿子已不是她的,她只是为另一个女人生了一个优秀的丈夫,她只是为另一个家庭生了一个顶门柱,她心中的“小树”没有了,她想起了已经死去的那棵“大树”,母亲就哭得更加伤心。母亲的伤心是深入骨髓的,是切肤的,也是无奈的。伟岸英俊的“大树”日理万机,匆匆露了一面又匆匆离去。母亲的泪眼让她还没看清儿子的面目,母亲很多天都生活在悔恨中,她恨她自己怎么不伸手摸摸儿子的那张脸。玉荣说,妈,他长得太高了,你根本摸不到他。母亲说,他长得再高我也摸得到,他可以蹲下来,这样我就摸到他的脸了。玉荣哽咽了,她不说话,她把母亲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久久地抚摸,她心里说,玉林已经蹲不下来了,玉林介入了官宦之家,人家有多高他就有多高。母亲的生命从玉林走后就陷入了绝境,无论玉荣怎么努力,母亲就是不愿放开那棵她心中的“小树”。现在母亲和玉荣的姨妈住在一起,两个老姐妹老脸相对做伴回忆往事,玉荣所能做的也就是奉养两位老人的天年了。
玉荣代替不了母亲心中的“小树”,她就深切地思念着父亲。父亲是个文人,却走上为官之道,父亲身上有文人的气息,做官做得一塌糊涂。父亲一直是小官,做到五十岁时才在档案局当了个局长,没有实权,没有机会贪污受贿。五十岁的父亲玉树临风,透着成熟男人毋庸讳言的强大魅力。
他被他的女同事纠缠上了,父亲是被动的,那位女同事是主动的,父亲在女同事步步紧逼的过程中苦恼不已。那位女同事是漂亮的,却又是可怜的,无奈的。她的丈夫另有新欢,她也想另有新欢,她就看准了玉荣的父亲。她在纠缠玉荣父亲的过程中也纠缠过玉荣,她给玉荣送过两次衣服,玉荣想起那女人嘴角的两个酒窝,她惊叹母亲的情敌竟是这样年轻。那段时问,父亲心事重重,他对玉荣说,一个男人心中只能装下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心中只能装下一个男人,违反了这种常规,就会出乱子的。玉荣说,爸,您喜欢那位阿姨吗?她又年轻又漂亮。父亲说,我老了,我心中只有你,你简直和你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父亲的话说得模糊,但玉荣知道父亲是在怀念年轻时候的母亲。玉荣听说过父亲和母亲的故事,母亲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她是跟娘家断绝了关系才嫁给父亲的,父亲陶醉在爱河中迎来了玉荣的出世,父亲对玉荣喜欢极了,后来有了弟弟玉林,父亲还是喜欢玉荣。玉荣现在仍清晰地记得父亲是如何宠她爱她,她十岁之前,她的小辫都是由父亲梳的,让当时没有长发的玉林很嫉妒,他老是抓着她的小辫发威。在父亲这棵“大树”的庇护下,玉荣的童年和少女时期没有因为腿的残疾而过早地经受世人的白眼和歧视。她所有的不幸和痛苦是从她爱上肖风开始的,她的自卑和脆弱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父亲在那个时候显示了他作为家庭里一棵“大树”
的风范,在肖风悔婚不知去向玉荣赖在肖风家里大哭大闹的当儿,父亲没有对肖风的父母兴师问罪,而是动用武力把玉荣弄回了自己的家。父亲那段时间一直守在玉荣身边,父亲说,肖风的家不是你的家,你要守住自己的家园,我们大家都要守住自己的家园。玉荣说,我只有娘家,我没有自己的家园。父亲说,胡说,谁说你没有自己的家园?“百花园”就是你的家园,“百花园”起步快发展也快,你千万要守住你这个家园。玉荣后来真的守住了自己的家园,“百花园”初具规模时父亲却被他的女同事纠缠上了,女同事的纠缠到了发狂的地步,父亲就从那个档案局调走了。那也是个烈女子,她得不到这份情感,她就为这份情感自杀了。女同事死后,父亲一瞬间苍老下来,忧郁沉闷,半年后查出是肝癌晚期,他这棵“大树”竟在玉荣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倒了,那树阴却一直留在玉荣的心中,树阴的力量也是伟大的,这片树阴总是在玉荣最孤独最脆弱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罩到她的头顶,抚慰她的心灵。父亲是不死的,他对家庭及子女的那份厚重的情感,永远是一棵常青树。
父亲用自己的生命为世人树起了一个榜样,他不是无情的,正因为他有情,他才对那位女同事的死耿耿于怀,他可以不负这个责,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件事做了一个了结。
玉荣怀念父亲的时候,姨妈的两个女儿关红和关月来找她。关红嫁了一个有钱的老公,过了几年日子就离婚了,女儿留给老公,她现在自己开了一个广告公司。关月跟了一个有钱的来内地投资的外商,她自己也开了一个洗化公司。玉荣的两个表妹都在省城开公司,俩姐妹成天上窜下跳的,飞来飞去的,没时间管母亲,就让母亲在玉荣家托玉荣照管。玉荣不喜欢这两个表妹,却喜欢姨妈。现在玉荣管姨妈的吃喝,将来还得管姨妈的生老病死。关红和关月似乎也认可了,她们心照不宣地不再管母亲的事,一年回来一次,象征性地请玉荣吃顿饭,就算尽了她们的孝心。关红是开公司的,关月也是开公司的,可见现在的公司人人都会开,开好开坏那是另一回事,赚钱也好赔钱也好,只要先树起形象,似乎在社会上就有了地位。关红过了三十,却依然摩登,眼角的细纹掩饰不住地跳了出来,她的沧桑和疲惫是显而易见的。
关月还不到三十,她虽跟了个男人,但她的身份是个老姑娘,她还有剩余的青春做资本,她还可以尽情地玩两年,她的打扮很前卫,露着后背和肚脐眼。关红、关月坐在玉荣面前,是这个时代最绚丽的两道女人的风景线,可是她俩的眼中为什么还有贪婪,还有在深层的欲望中挣扎的痛苦和无奈?玉荣想起她的姨妈,也就是关红和关月的母亲,她坐在玉荣家的小院里望着天空发呆时,是不是在思念她的这两个开公司的女儿?小院是向阳的,阳光照在姨妈身上,暖暖的,温温的,就像姨妈的一生,没有激流,没有风浪。也许姨妈一直在问苍天,她这样的小人物怎么会生出两个开公司的女儿呢?在玉荣的心中,关红和关月是两个只有前科没有历史的女人,她俩的起步是靠了男人,她俩的财富也是从男人那里掠夺来的,所以她俩的发达是没有根基的,虽说开了公司,公司却悬在半空,底下没有坚实的东西来支撑,玉荣老是担忧她们的公司会倒闭。这是两个只有公司没有家园的女人,人无论如何是要守住一点什么的,如果什么都放弃了,人也就彻底地完了。
关红和关月把玉荣接到本地一家高级酒店,漂亮的男保安面露微笑笔直着身子迎接她们。大堂里面,飘荡着热烈而柔靡的音乐,空调制造出的微风徐徐划动,让人想起轻歌曼舞这样的词汇。玉荣看见一个老男人向她们招手,关红和关月顿时明媚着笑脸迎了上去,和那男人打情骂俏。
她们把玉荣撇在一边,这让玉荣有点无措,她本是不想理睬这两个表妹的,可是为了姨妈,她还是想从她俩的嘴里了解点她俩的现状,回去好给姨妈汇报。关红和关月跟那个老男人疯够了,才拉着那男人来到玉荣面前。
关红对玉荣说,这是兴达公司的老总,包挨子先生,今天他做东请我们。
关月对那位包挨子先生说,这是我表姐玉荣,她在本地开了一家很有规模的美容院,包先生要想返老还童的话,可以找我这个表姐。包先生向玉荣伸出他的老爪,咧着一嘴牙说,幸会幸会!玉荣不想握他的手,但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不知为什么,玉荣从包挨子这个名字联想到了艾滋病,她笑了一下,假装没看见包先生的那只手。关红看出了玉荣的不快,她忙打哈哈说,我这个表姐虽然把事业做大了,性情却很内向,就是没外交方面的才能。关月说,包先生,我们就坐吧,边吃边聊如何?那位包先生也是一肚子不高兴,他花钱请女士吃饭就是为了买高兴逗乐子,他的热脸贴个冷屁股,他一时不适应,就闷闷不乐地领着她们到了一个包间。包挨子的一双老眼一直在玉荣身上转,他心想,好美的一张脸,可惜是个“女轮椅”,不然,这个世界哪能让关红和关月这样的女人出来混。玉荣觉得在她身上转的那双老眼有一种不洁之感,她左躲右躲浑身不自在,她有些后悔跟两个表妹来了,她本可以拒绝的,但生意人的本能还是让她柔软了,她不想让关红和关月下不了台,该给面子的时候还是要给她们的。关红和关月也是社会上混的人,虽然雷声大雨点小,但也有点声势。玉荣知道她俩是贼小名声大,这样的人是很可怕的,大手笔的可以套住银行,贷出大笔的款子,小手段的只会从别人那里弄到钱,借鸡生蛋。玉荣并不想跟她们有密切的关系,关系过深了,她以后想摆脱她们也无法摆脱。饭菜上来,关红望望包挨子说,包先生,来,为我表姐的美丽干杯!包先生强打精神举杯,关红和关月直朝玉荣使眼色,玉荣只好举起杯碰碰,她觉得这一切都无聊极了。关月又说,来,为我表姐的“百花园”能赚大把大把的钱干杯!第二杯酒下肚,包挨子嘿嘿干笑了几声说,来,为又美丽又能赚钱的女人干杯!玉荣觉得反胃,酒是不能再喝了,这饭她也不想吃了,她想找借口离开。关红和关月却有点把持不住,胡喝开了,一杯又一杯的,喝起来不要命,有点疯狂,有点痴人说梦,像是多少辈子没见过酒的样子。玉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只好皱着眉头苦挨下去。
关红先是疯狂地笑,后来就是疯狂地哭。玉荣实在看不下去,就夺了关红的杯子,关红说,你让我喝,喝死算了。
玉荣说,别喝了,我们回去吧。关红眼球充血,她说,回去?
我没有家了,我以前是有家的,关月,我以前是有家的对不对?关红拉着关月的手质问。关月说,你以前是有家的,后来离了,是你离开了那个家。关红说,对,是我离开了那个家,可是关月,我不离开不行啊,你姐夫他嫖风,你知道吗?
他嫖风,这是多么恶心的事?关月说,他嫖他的风,你过你的日子,他对不起的是他自己,你还是你,他就是跟一百个女人有那种事,都会成为历史,而你永远是你,说什么当初也不能就这么跑出来开什么公司。男女平等讲了多少年了,你真以为女人开公司是那么容易?毕竟现在仍然是个以男人为主角的社会,你看你现在不是人财两空,什么都没有了?关红说,你不懂,我那时候就是看不惯嫖风这种事,你说,一个男人好好的,做点啥不好,非要去嫖风,哪怕就是弄个情人,也比嫖风强啊。你不知道,嫖客比妓女更下贱,妓女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物质文明去拿青春赌明天,嫖客却是拿了物质文明寻欢作乐,丢失了精神文明,把自己弄成了动物,最低级的那种动物,你说,我是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一个动物在一起?关红说着哭着,关月抱着她安慰她。玉荣在一边发呆,后来她发现那位包挨子不见了,也不知是几时走的,走时也没吭一声。关红和关月巴巴地等他回来,玉荣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关月说,玉荣姐,我姐的公司倒闭了,你得帮她一把,不然,她就活不下去了!
玉荣说,我会帮她的,我们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关红拉住玉荣的手说,表姐,你不帮我,我就不回去,我要在这里喝死。
玉荣没想到关红会这样说话,她很反感,可看着关红可怜的样子,念她是喝醉了,又不忍心伤她,就说,关红,我当然会帮你的,你知道的,我不会见死不救的。我们先回去看姨妈,这事以后再说。
关月说,玉荣姐,我姐她想借西部大开发的东风,开一家上档次的“西部网吧”,这次准赚钱,你就拉她一把。
玉荣说,该拉的时候当然要拉,网吧的生意目前来说挺热门,可是大家一窝蜂抢上去,生意就怕的是这样做,很多人跑在一条道上,能有发展吗?
关红说,表姐,这你就不懂了,我是谁?我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我有了失败的教训,我要比在这条道上跑的人更稳更狠,我会赚不到钱?表姐,我这次回来就是来向你借贷的,我给你的利息会比银行高出两倍或者三倍,我们亲兄弟明算账,到时候该给你的我还是要给你的。
玉荣说,你要借多少?
关红说,四十万,四十万如何?
玉荣吃惊地望着关红,她想她这个表妹是疯了,她怎么可以这样狮子大张口,她以为玉荣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玉荣早就看透了她这两个表妹,她们的所谓借贷,永远都是有借无还,你说借个两三万的,做个小本生意,玉荣确实也想帮她们,可是现在一张口就是四十万,她们以为玉荣是百万富翁啊?就算是百万富翁,也不可能拿四十万打水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