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孤山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北方的狼”夏商周先软后硬、千哀万唬当不成导演,“波斯猫”魏一枝掉几滴眼泪就捞了个制片。好在魏一枝并非全是“内举不避亲”用人原则的产物,她这几年早已触过电,比如制作过商业录像带《怎样炒股票》、代人发行过教育片《特级教师上课录》,算得上是行家里手了!柳姹红、丘自在两位后台老板呢,自然什么都不管,NO,柳姹红好像气闲神定地等着一千万扔在水里,到时窦孤山好做她的第六任丈夫;丘自在眼巴巴地望着“嫖客甲”的角色,为此最近正忙于深入生活作艺术体验。现在的首要问题,还是落实任命谁来做导演。魏一枝思虑良久,举荐了当年的小师弟、现在已混成“某影视艺术制作中心”的大导演方而正。
窦孤山一听方而正,脑袋摇得如拨浪鼓:“方而正?不行不行,家伙名字倒取得好,做起事来呢,圆而滑,不好指挥呀不好指挥……”
魏一枝劝说道:“窦哥,你这些年,深居简出,对外面的世界不怎么了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无奈。做人,又方又正,精彩倒是精彩,可一件事也别想办成。你看那河滩上的鹅卵石,成千上万,哪一块不是又圆又滑呢?本来么,它们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是四棱方正的,没有办法呀!天天得应付应酬流水的冲击……”
窦孤山冷笑道:“人贵方不贵圆,文贵圆不贵方,好像这也是鲁迅说的吧?方而正呢,妈妈的,完全搞反了!依你说,我们谅解他做人的圆滑,但是,我们能容忍他为文的方正么?写他妈些狗屁小说,从不摇曳多姿,直通通开头就kiss、中间就上床、结尾就为私生子找野老爹,完全搞成三段论了。这种学养的业余九段小说家,会有起码的专业一段的导演水准么?虽说他名声在外,老子么,不认!”
魏一枝叹气:“窦哥,你还带些情绪。我们都明白,当年,方而正无意中跟你较了些劲儿,谁叫你俩都是弄小说的呢,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但是他怎能跟你相提并论呀!这就像《荷马史诗》与《红旗谱》、庄子跟莎朗·斯通一样,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窦孤山哈哈大笑,智商又忽地降为零:“那当然!他算什么!那,好吧,看你的面子,叫他来谈谈。好多年没见面了,见见也好,只要他能说服我打动我,导演这差事,也不是不可以叫他干的。呃,你这样死帮他的忙,到底欠了他多大人情?”
魏一枝连叫冤枉:“嗨!窦哥,你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到底在帮谁的忙,还不清楚么?大腕漫天要价,你请不起,方而正是老哥们儿,价钱又便宜,我这个制片,该这样考虑问题呀……”
方而正瘦削端庄,呈一副魏一枝所说的尚未被流水冲击腐蚀过的条石形状。一看他本朴老实而且棱角分明的面容,街边上摆算命摊子的睁眼瞎往往昏用了《麻衣相法》,愣说他行事方正、为人信义,是这个时代罕见的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他便学沙漠中的蜥蜴样,仗了天然天生的伪装,在人海中穿来梭去,游刃有余。窦孤山识破他的伎俩,老实说,是付出了惨重代价的。那一年,魏一枝对窦孤山始乱终弃,抛了他嫁人去也,弄得孤独的大师兄像只发狂的狼,昼夜哀嗥。彼时小师弟方而正的小说尚未形成铅字,当然懂得怎样驱动大师兄拉他捧他一把,便不失时机地介绍了一位漂亮女孩儿,正像丘自在二太太那种患上文学、麻风病的小女子,来安慰安抚窦孤山破碎的心灵。窦孤山创伤刚刚结痂,自然力荐“方正小说”上了《通俗大众文艺》,不想,方而正一箭双雕,又把“麻风病”传染给了有幸结识的大主编钱长礼。钱长礼可让不得人,把女孩儿金屋藏娇,让窦孤山再遭重创,半夜对了一轮凄清的孤月仰天长号。好一段时间,窦孤山仍蒙在鼓里,还以为钱长礼这老狐狸是一个人舞了单刀来夺人之爱,后来闹清楚了,是小师弟方而正与之合力双打挖了自个儿的墙脚。
窦孤山顿时昏厥过去,将打掉的牙吞进肚里!昏迷中竟想不出方而正有何罪名!难道说麻将桌上一大堆牌,只准你窦孤山一个人才吃得、打得、耍得么?大师兄从此跟小师弟长期淡漠,不,小师弟从此不再需要大师兄的引荐关照,方而正扔掉了方正钢笔书法,数典忘祖,改换门庭,一下投身于泥沙俱下的“大众媒人”组成的洪流之中。几年过去,这块圆滑的鹅卵石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再像过去那样装哑巴,而像一只会叫唤的、拿在老人手心中把玩的“健身球”,一动就“半罐水响叮当”。是的,当导演,不会说、不能说、不乱说行么?幸好他有钢笔书法的经历,所以他写起“导演阐述”来得心应手,不像那些没文化的半路出家的肉和尚鲁智深,一拿起笔就喊头痛。所以方而正几年来玩了一两部小戏,出了大名的倒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他文采飞扬、侃得云山雾罩浑浑噩噩的“导演阐述”文章。
窦孤山多年来不看小报,忽一日鬼使神差地在半张包油条的破纸上发现了小师弟的大名,不觉多看了两眼,阅毕拍案惊奇:“妈妈的方而正,文风大变,从方正有序玩成不知所云了!”
也许正是这种独家风格,使方而正得以鹤立鸡群。唯有他自个儿明白其中奥妙:毕加索的立体抽象画有几个人能看懂?看不懂就是好的,不知所云,就是绝的!所以他又总结出当导演的一条实践经验:“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当导演么,最大的本事应该体现在对自个儿的专长老是说不清,对不懂的玩意儿偏能侃得头头是道!”
好一阵寒暄,“跳楼货”、“波斯猫”、“健身球”三兄妹离别多年,终于重逢相聚在大海湾。窦孤山颐指气使,点了几千块的大菜,明摆着三个人吃不了又兜不走,只把大海湾的老板欢喜得打战,明白撞进了个暴殄天物的土鳖王!
方而正心中不平口头奉承道:“大师兄,几年不见,果然了得,点菜都是一套一套的,不愧是美食家了呀!”窦孤山鼻孔一哼:“小菜几碟,不成敬,呃,不成美意,笑纳笑纳!”
魏一枝恪尽职守:“窦哥,菜点多了,制片成本呀!”
窦孤山哈哈一笑:“小师妹,你又不懂了!成本么,越高越好,没有大制作,岂来大作品、大效应、大赚头?哈哈!”
方而正顺着一滑:“大师,呃,窦哥,你这条思路是完全正确、完全对头的,没有大手笔,呃,已经有了,窦哥的剧本嘛!没有大气魄,就不敢投入大制作,而要形成大制作,非把几方面的大腕裹进来不可!试想,若没有超一流导演、超一流演员、超一流摄像、超一流灯光、超一流化装等等……”
窦孤山哼嘿一声:“等等!来来来,喝了这杯再说!我们三兄妹,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想不到下半辈子还有今天见面的时候!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
魏一枝娇嗔道:“窦哥,还没喝酒,你就醉了?说正事呀!”
窦孤山仰头将半斤茅台灌下去,红了眼,直盯着方而正:“哥们儿,喝呀!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我记得你喝白酒就像喝白开水,该没变得像猫儿舔食那样斯文啊?”
方而正害怕勾起旧账,慌忙将半斤茅台也倒进胃里:“窦哥,嘿,就是这点毛病改不了,还是能喝的,能喝的……”
窦孤山对魏一枝的脚下示意不理不睬:“哥们儿,听说你当了导演了,呃,在哪里执导呀?”
方而正条件反射似的摸出名片来:“惭愧惭愧,在常春藤混碗饭吃……”
窦孤山接过片子:“这世界,好像大家都变成了哑巴,一见面二话不说,就将片子打出来,愣让眼睛受苦、耳朵闲着,噫,靠,你也是专家?正是:教授遍街走,讲师不如狗。现在成了委员世界,连屙尿都撞上委员,前几天来他妈个夏商周,打出片子来,也是享受政府养着的专家。呀,你这档次不高嘛,只能算个半档,夏商周可是三档哩!看,亨(享)受政府特殊聿(津)贴专家,方肉(而)正……”
魏一枝以为窦哥醉了,借题发挥痛快洗涮小师弟,慌忙抢过片子:“哥哥呀,你眼发花了么……”
方而正满脸红如猪肝,赶紧又掏张名片出来细看:妈妈的,黑字落在白纸上,误印确凿。只好苦笑一下,老老实实地交代:“这名片今天才取出来,也没细看,昨天政府才授予我专家称号,不想真让窦哥抓住了。大哥呀,也只有你的文字功夫才有如此精湛,当年我们的错别字、滥标点,不都是你校正的么?”
窦哥一腔积怨终于宣泄完毕,宽大为怀地说:“雕虫小技,何足道哉。这样吧,我们谈正事。小师弟,你这几年的文章我是看得不少,可惜,老没时间看你导的戏,能否介绍介绍?”
方而正茅台上涌,虽然有二两化作冷汗出了,所幸还剩了三两的热情,便整肃精神,信口开河道:“说来惭愧,不怕大哥笑话,我这几年戏不多,但敢说部部都是精品。虽然,曲高和寡,不是当今大众十分喜爱的诸如《北京人在纽约》、《傻儿师长》、《我爱我家》一类的通俗艺术,但应该是在电视艺术发展史上绝对占一席之地的精英模范,况且而且呀……”
窦孤山冷笑插入:“而且个屁!大众媒体,什么意思?就是大众的媒人!我们这些当媒婆的,拉来的小妞如果只配给诸葛亮当老婆,丑得只有他老先生肯要,又怎么能把众多新郎倌答谢的猪头肉吃到嘴里?你说!”
方而正不惊不诧,胸有成竹地答辩:“大哥,你的见解完全正确、完全对头。是的,作为大众的媒人,我们一方面当尽通俗媒婆、月下红娘之责,将精神饲料巧加打扮、刻意包装,去哄了投了大众的口味,让他们昏头昏脑钻进洞房,即使新娘丑得要死,但生米已然煮成熟饭。呵呵,其奈我何!另一方面,大众本身又分好几个层次,大众不感兴趣看不懂的东西,恰恰才是坐在顶端的专家权威们喝彩的好玩意儿,我们应首先获得上峰的首肯才可能也才有资本当好大众的媒人……”
方而正花了几个通宵准备因而能倒背如流的妙论,听得窦孤山不断点头。噫,士别三日,真该刮目相看呵!这家伙这几年,圆滑未变,倒从哑巴操练成堪与我老窦较劲的油嘴儿了!窦孤山于是笑道:“是的是的,咱们得学梁山泊英雄杀上山顶去安营扎寨,把绿林响马专吃大户的本事操熟练熟,不然,怎能挥起杏黄旗冲下山去,搞那些杀‘大家’之富、济‘自家’之贫的勾当呢?哦,所谓‘媒人’,照小师弟你的说法,就是教新郎新娘大叫倒霉之人,又称‘霉人’是也!嘿,这个词儿的深层含意,凶残得很哩!”
魏一枝高兴道:“大哥一笑,这就定了。方导,该你请客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