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钱大爷的追问,吴秀贞对答不得,幸亏吴妹儿久经沙场,胡扯道:“钱大爷,我家的表姐,数不清,样板戏现在还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呢!我认的表姐儿,她也算一个!一笔难写两个吴字,五百年前就是一家子了,对不对,姐姐?”说毕,将眼一忽闪。吴秀贞脚下一晃,好不容易站稳:好你个小妹!六亲不认!自个儿跑了不说,现在傍上大款大爷了,发了就变了,变得鬼眉鬼眼,还跟我眨眼儿。我是男人么?我这亲姐儿你不认可以,未必连爹妈也不认了?没想想,爹妈为你,一下老了半辈子!当下,吴秀贞哆嗦着指定妹儿:“好你个小……”
吴妹儿见势不妙,一步跨近,搂住吴秀贞:“姐姐,你莫骂我,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忙得很!有年把没给姐姐通话儿,你别生气……”
说着,在姐姐肩胛骨上狠掐一把。吴秀贞痛得将准备破口大骂的言辞化作了一声惨呼:“哟,好你个小……你下得狠手呀!”
阚天雄感动道:“看看看,人间自有真情在!钱大爷,你看这对干姐妹,好比久别后的情人,一见面,亲热得又掐又抱!还是她们乡下人本朴!”
钱长礼赞同道:“是的是的!我这个小孙女,对什么人都亲热得很,博爱的典范呐!”
吴秀贞在痛楚之中,听见两位大爷的议论,蓦地回到现实的“规定情景”:天,今儿是个开机仪式!自己呢,又是堂而皇之的制片人,妈妈的,差点就泼妇骂街,把《跑马》和自己的优美形象一锅子烩了!得!暂且饶过她,天大的事儿,今儿晚再说!到时,我要代表爹妈,痛打她混账一顿!好歹家丑不可外扬。对了,看这小妖精的意思,也害怕家丑外扬呢!她会表演,姐儿我还会输给她么?弄清楚,你姐姐不仅是《跑马》制片人,还计划填空补缺、友情客串一、二、三号哩!当下,吴秀贞脸色一变,嬉哈打笑道:“好你个小妹儿!这年把,变成凤凰儿了,跟钱大爷认了干亲不说,还和阚大爷把关系搞热络了!得意了,就把当姐姐的忘了呀!你说你该打不该打?”
吴妹儿见姐儿反应过来,心头石头咚地落下,一迭连声:“该,该,该,下来,你慢慢收拾我!姐姐,你要打要骂,我绝不还手……”
钱长礼心痛道:“嗨,看你们姐儿俩,再亲热,掐一把儿就行了!怎么下来还要动武呢?把身上亲热得红一块、紫一块,有什么好看?毛主席早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
阚天雄哈哈大笑:“这个,钱大爷你就不懂了!人类表达****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的人温柔,有的人凶残,比如海洋中的母螳螂虾……”
钱长礼忽地插入道:“哦,阚老弟,咱们不说闲话了,今儿个,主要是为小吴来的呀!《跑马》么,开机了,我答应小吴的事儿,也该兑现了!老窦当初同意了让小吴在剧中扮个角儿,让她过过瘾的,对了,老窦呢!”
阚天雄一转头:“雷剧务,叫你家伙把幺九喊来,你怎么导演一场姐妹相认的戏?”
雷电慌忙道:“老大,你不是叫我把制片人请来么?我妹儿,呃,小吴就是呀!”
钱、阚一愣:“那,他呢?”
雷电悲痛道:“两位大爷,不幸得很!窦大哥,他因公殉职了……”
“什么?!”
“呃,出了车祸,好歹没死,躺在医院里,动不了了,那样儿,跟死了也差不多……”钱长礼舒口大气:“年轻人,把话说清楚嘛……”
阚天雄笑道:“没办法!钱大爷,他是诗人出身!诗人嘛,讲究的是制造效果,杜甫不是说,‘语不惊人死不休’么?”
钱长礼回头欢喜道:“哦,小吴,你代理制片人了?好哇好哇,正好哇!你看,你妹儿在戏里演个什么角儿?戏呢,不要太重,顶好三五天就完,完了,她还要到夜总会上班去哩!”
吴秀贞强忍骂人的话,笑得苦:“钱大爷,你打个招呼,我们照办就行了,为了这死女子过过瘾,还真劳两位大爷亲自跑一趟!没说的,有的是角儿!可以随便安排!”
钱长礼自我批评道:“话不能这样说呀,小吴!我们干工作的,该跑路还是得跑路,你看,我们不跑,连老窦出了车祸都不知道!这就是官僚主义的作风,是不关心群众生活生计的表现!从今往后,我多往剧组跑跑,有什么事儿,该我摆平的,我来摆平!你说是吧,老阚?”
阚天雄也惭愧道:“那是那是!幺九好歹还是我的小兄弟,他出了事儿,好多天了,我竟然不知不觉!世界说大也大,比如同在一个城里,妈妈的几年都互相找不着人影儿,这正是存在主义描述的:无法沟通!世界说小也小,那天,忽然从大洋彼岸来个电话,原来是个小兄弟,偷渡到了美国,言语不通,说是好几年没听家乡话了,愣在电话上跟我侃了五个小时……”
钱长礼提议道:“老阚,有空儿,我们还是到医院看看老窦,好歹是他把这个戏儿闹起来的!没有他,你的原著也卖不脱,对不对?”
阚天雄点头道:“不知不觉的事儿就算了,知道了不去,就太不近人情了,最近好几个朋友全因车祸牺牲了,我都不知道!末了,叫我去奔丧,我一奔拢,追悼会早开过了,我也就懒得奔了,一遇通知,只在心里祷告,愿那可怜的在天之灵安息,阿门!”
钱长礼感伤道:“你我大概也就这样了!我岁数大,快到点了,快下课了,到时你也不会来给我献花圈儿的……”
阚天雄慌忙道:“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大爷虽然是领导,重要的是朋友,领导总是要到点,要下课的,但朋友呢,好歹是永远的。我会把朋友忘掉么?我一定给你送个大大的花圈儿,上书一挽联:钱大爷呜呼哀哉,阚老弟涕泗欷歔……”
雷电感动道:“这才是真哥们儿!老大,你的岁数,活得过钱大爷,可活不过我!到时,我给你也送个大大的花圈,附上我的第八代诗歌儿一首。大体这样,你看行不:这里埋葬着一个名字写在水上写在天空写在大地写在哥儿们心里写在妹儿们眼里写在乱草丛中写在残碑表面的可怜的人儿……”
吴氏姐妹终于忍不住,叫道:“说点吉利话,好不好!”钱氏三人醒过神来,相顾失笑,钱长礼笑道:“别怕别怕,小妞们!咱们是唯物主义者,怕什么?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夏商周在门外探进头来:“吴主任,到点了!”于是一阵忙乱,众人纷纷到场。移动轨、升降机早已架好,筱广华坐在升降机里把住机头;方而正坐在矮凳上瞪着监视器,时不时一挥手,夏商周便心神领会,放大肉喇叭吆五喝六。王能万抖擞精神,占据着主要画面,翩翩练功;几个女角儿掺杂在群众角色里,也出拳甩腿,倒也虎虎生风。方而正手一指,像交警的指挥手势一样,立马就把夏商周传唤到面前:“给男一号说说,叫他别女里女气;给女角儿们说说,叫她们别雄里雄气……”
夏商周便领旨前去,指着王能万臭骂:“你像个男人好不好!雄起!”复转身,冲了女角儿们大叫:“温柔点,温柔点,咋个个都像母螳螂虾!”众角儿心惊胆战,赶快调整心态姿势。男的便像美国西部牛仔,两眼发红,一招一式,哼嘿有声;女的成了闺门花旦,莺声燕语,打开了太极拳。方而正一见矫枉过正,手一指,夏商周“急挂倒挡”靠拢,方而正严肃道:“夏执,给角儿们说说,把握分寸,把握分寸……”
夏商周满脸冒汗,冲向前去:“STOP!靠拢,集合,向左看齐,报数!我给你们说了,男的要雄起,女的要雌起,不明白么?雄起,也得像个人,咋能雄得跟公鸡踩蛋一样呢?雌起,好歹也是人,怎么像条蚕蛆儿在蠕动呢?这个分寸,一定要把握好,不能过头,也不能不到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懂了么……”
众宾客饶有兴味,大饱眼福,好多人还是平生第一次见怎样拍电视呢!吴妹儿看得心头泛涌表演冲动,暗拉姐儿一把:“姐姐,第一场,没我的戏么?我到底演个什么角儿呢?”
吴秀贞一把将妹儿扯到僻静处,恨声道:“臭美!你就真以为要上电视了?你一上想把老爹老妈活活气死?你在夜总会混一年,信也不打一个,你还有没有良心?爹妈好歹把你养大,你消息都不透,一个猛子扎进海里,不见人影儿,我们都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跑了!照吴家坝的传统,都以为你早当了烈女、跳海自杀了。清明节还为你烧了纸钱儿呢!没想到,你在夜总会贩男人!今儿个被姐姐逮住了,还想跑么?明儿就跟我回去,给爹妈请罪,不然,不打断你的腿,那才怪!哼,这个样儿了,还想上电视演戏?你丧祖宗的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