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不客气道:“一号,你听我说完好不好?你们各人管各人的角色,并没有什么不对,是应该的、正确的!叫你们愣对全剧都把握,那,要我们导演干吗?所以,一个人物,应该放在全剧规定的大背景、大时代、大氛围中来看,才能准确把握人物的致命的命脉。男一号么,表面上,他是一个京剧学校的教师,表面上,他是一个为传统艺术牺牲的杰出人物,表面上,他是一块招人喜爱恨不得咬他一口的唐僧肉。呵呵,这都是表面现象呀!如果我们抽象地看,把他的教师头衔去掉,把他的献身精神抹杀,把他的和尚袈裟剥光,他不就成了个赤条条的亚当么?亚当,嗨!何许人也?人类的始祖,人类原罪的肇事者!没有他,呃,就没有人类,也就没有我们的罪恶!试想,一个没有罪恶的人类社会,该是一个何等的社会!”
王能万挨了这一阵“理论”重炮的轰击只觉得双目失明、两耳失聪,无条件地投了降道:“我有罪,我悔过,我浅薄……”
夏商周宽大为怀地道:“知罪就认,就改,还是好同志嘛!一号,你能这样迅速纠正自己的观点,我们导演,还是要给你一条出路的!呃,我们分析到哪儿了?对,对,剧作者的寄托,我们搞清楚了!下一步,我们再解剖男一号本身……”
王能万害怕道:“夏导,容我插半句,他已经被剥光了,还要遭解剖么?”
夏商周残忍地:“是的,非动大手术不可!这个男一号,表面上道貌岸然,内心深处,十分黑暗,不解剖给你看,你怎么知道他的黑心肠?这家伙,整个一伪君子,他就像《巴黎圣母院》中那个神父,对漂亮女性有一种如狼似虎的渴求。表面上,他对女学生的围追堵截不理不睬,而其内心独白,是充满了一种疯狂的……”
王能万完全糊涂了,又忍不住打断道:“夏导,你太深刻了!你得照顾照顾我的浅薄。我听了半天,没发现剧本中有如狼似虎的台词儿呀!”
“没发现?没发现就好!这些,都是潜台词!一个演员,有没有本事,就看他善不善于发现潜台词,对不对?表面上,他说的做的是一套,而内心独白,呃,内心独白,懂么?懂了就好!他的内心深处,想说的想做的应该是另一套!所以,一号,你的演出难度相当大!你得用形体、眼神,把自己最肮脏的内心世界暴露出来,让观众一看就懂!他们一懂,轰然叫好,呵呵,你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王能万壮胆道:“夏导,你放心,好歹我是老师,对男一号的内心世界,呃,还是比较有体会的,我一定按你的意见,充分发挥我们东戏演技派的特长,把那种表面上温文尔雅、骨子里张牙舞爪的味儿,圆满露骨地表现出来!”
夏商周宣泄完毕,心中块垒全消,抬腕看表,客气道:“一号,呃,王老师,我的意见,基本这样了。你悟性还是相当高的,一点就通,呵呵!这样吧,方导约的时间到了,你快去他那里,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王能万吹捧道:“夏导,你已经高到解剖亚当了,方导还会高到哪里去?他总不能没事儿拿了手术刀,把高居人类之上的类人猿拖来宰割吧,呵呵!”
夏商周告诫道:“三人行,必有你师,你还是去认真听听,不过,要切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呢!”
王能万答应着去了。夏商周心中得意,妈妈的方而正,什么玩意儿!运气好,关系到位,他才捞了个导演!要说真本事,他还差得远!这不,一番晤对,就把东戏的教师爷麻翻了!方而正能行么?毕竟读书少了呀!毕竟老夏我是硕士呀!趁了余兴,夏商周决意一不做二不休,抓紧时间,再过说戏之瘾,把两个如花似玉的女角儿一块儿麻翻,让演员们都来拥戴自己这个无冕之“导”!当下夏商周走到隔壁,一敲门,两个角儿便知大难临头,齐声尖叫:“来了来了!”夏商周推门而进,两个小妞忙问道:“夏导,她先上么?”
夏商周爱怜道:“孩子们,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呃,每次考试,你们都这样紧张么?”
花晓晓一软:“还没轮着我?没轮着就好!”
诸葛靓笑起来:“夏导,学校考试,有紧张的,有照样玩儿的,比如晓晓,从来就不睬,好歹她都会过关!我们哩,就照样打抖……”
花晓晓嘴一撇:“你该紧张嘛,作弊呀夹带呀,心一虚,能不发抖么?”
诸葛靓仍笑:“今儿,就不行喽!都该发抖了,我又作不了弊,方导又不吃那一套,夏导,全靠你来帮忙了哩!”
花晓晓醒悟,把夏商周硬按在沙发里坐下,自己靠坐了扶手,娇声道:“夏导,好歹你帮个忙,叫方导免试了吧!”
夏商周如沐春风,得意忘形地说:“我说免了,就免了嘛!何必非叫方导批准!”
两个小妞一齐欢呼:“乌啦,夏导万岁!”
夏商周狡猾道:“可我,还没说免呢,你们乌啦什么?早了点儿!”
花晓晓一泄气,居然靠在夏商周肩上了,嗔道:“夏导,你别吊胃口了,好了,有什么条件,明说吧!”
诸葛靓远远地作壁上观,鼓噪道:“明说明说!夏导,你敬晓晓一尺,她会还你一丈哩!”
夏商周拍拍花晓晓的手:“别把这事儿,看那么严重!我们随便聊聊,就算过我这一关了!过了我这一关,方导那一关,不就免了么?”
花晓晓大悟道:“哦,对了!夏导是执行,他说行了,方导还不是听他的么?”
诸葛靓冷笑道:“到底谁听谁的……”
一男二女有一搭没一搭乱扯之际,方而正也正在教训王能万。方而正听毕王能万背诵“夏氏理论”,心中确实吃了一惊,没想到东戏的教师爷、面前这位老同学对人物的心理看得那么透彻,透彻得让黑暗大见了光明,好比一刀将人物杀了个对穿对过,并且愣用手把人物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曝光展览了!哼,他要玩深刻,老子可不吃那一套!老子就玩平淡,不是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么?不是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么?
当下,方而正和善笑道:“能万老弟呀,真有你的!没想到,你钻牛角尖,还真是把好手!你眼中的男一号,是个伪君子,是个色情狂,是个黑心肠,呵呵,都是你钻牛角尖越钻越深造成的!你想,你钻进去了,深刻倒是深刻了,不是越钻越不见光线,最后闹个两眼一抹黑么?所以呀,你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你只看见男一号内心的小宇宙,忽视了他周遭的大世界!一号人物,说白了,哪有那么复杂,不就是一个平庸得要死的教书匠么?未必,他会成了《哈姆雷特》中那个杀兄夺嫂的叔父?他会成了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大悲剧,大黑暗,大纠葛,大谋杀,大独白,都他妈得大人物来完成,对不对?谁见过国家兴亡、父女相残、兄弟恶斗、妒恨扼妻这些事儿,发生在经典作品的小人物身上?小人物,之所以是小人物,就因为他不走极端,遇见冲突事儿,他宁肯绕道走也绝不去硬碰硬,对不对?比如,小人物失恋了,失恋了就失恋了,顶了门,唱唱歌儿,喝喝烧酒,然后说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又换个伴儿,心安理得去了了他的残生!他犯得着玩深刻,闹得要死要活么?所以男一号,一个教书匠,他绝不会为了那几场师生恋,闹得满城风雨、身败名裂的!咱们这个《跑马》,顶了门,是场闹剧,没什么大喜大悲、大哭大闹,人也不会死一个!男一号的境界无非是平淡才是真,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呃?”
王能万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对方而正深入浅出的解说,大为接受,但脑子总被“夏氏理论”干扰着,便觉得似明白又不明白,一头糨糊地迟疑道:“呃,方导,你说得有理,只是夏导,也说得有理,我******,到底听谁的呢?”
方而正肃然道:“夏执行?他说些什么?”
王能万惭愧道:“方导,我老实坦白了吧,我对男一号的认识,开初,是和你不谋而合的!夏导,呃,夏执一来,一番分析,玩得好深刻,那意思,好像也代表了你的意见,嘿嘿,我就改变了初衷,完全按他的思路走了——没想到,开初,我是正确的……”
方而正恨声道:“你正确个屁!一个剧组,谁是导演,演员该听谁的,你难道还是一头糨糊么?哼,我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力荐你当上了男一号,真他妈冤枉!没这层关系,你想想!”
王能万痛悔道:“我悔过,我浅薄,呀,说不定夏导,呃,夏执,正在给花晓晓她们乱分析哩!”
方而正霍然跃起,复又坐下命令道:“你这个当班主任的,把学生管好,快去,叫你的学生来见我!你给她们打个招呼,从今往后,直接和我发生关系!那个夏商周,妈妈的,非让他晾着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