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两个女角作代价,窦孤山终于落实了可以勉强启动的资金和准许开拍的口头承诺。他不免有些悲从中来,想到为了好好地装扮自个儿的电视处女作,他不得不充当“公关小男”一类的角色。他记得《美国舞男》中的情节:那舞男靠的是无头无脑的好身板和好功架,赢得了众女围着他相拥相挤而不缺面包;窦孤山呢,只能靠两片打滑的嘴皮和勤快的脚板儿,才勉强捞到几碗缺油少料的面条。他清楚要把炸酱面换成生猛海鲜,还得继续吹拍哄骗。这不,他又颠顿风尘,不辞辛苦地寻到一家房地产土建开发公司来了。正当壮年的土建公司老板丘自在,这名字恰好透露出了以下几层意思:丘自在的资产正如他的体型,丰厚雄壮;他的初小文化恰如他的土建公司,土得掉渣;他的个人生活呢,还好,沾了自个儿大名的光,自由自在得不知所以。所以每每睡到半夜,丘自在想起自己十多年前不过一介莽夫,为喝口稀饭冒了烈日在河滩中筛沙,而今天竟躺在皮沙发上手拿大哥大。
那中间从量变到质变到底是怎样一个过程,他简直一点也回想不起了。毕竟事实无情,当丘自在认定自己筛沙的噩梦确实已经结束,他首先感到的是个人生活的不够潇洒。人们不是说,到了北京觉得官小,到了深圳觉得钱少,到了海口觉得身体不够好么?丘自在满腹不快地加了一句:“妈妈的,到了成都,你才发觉结婚太早!”这句牢骚,吓得他的剽悍之妻丘巴氏汗不敢出,下决心后半辈子低声下气侍候夫君。可怜天下糟糠人,有多少这样的恶鸡婆正想改恶从善、将“河东狮吼”的帽儿甩了重新做人的时候,怎会知道什么都已经晚了呢?丘自在三下五除二,花了一百万人民币离婚,又花了一百万人民币结婚。二太太算是成都姑娘,至少说话是成都某县口音。丘自在将二太太时时带在身边,出入饭店酒楼,按他的说法,就是一定要打入“上流社会”。“上流社会”倒是打进去了,丘自在唯一得到的回报是上流中二流子一样人物的戏谑,呼他为“中华鳖精”。“你再精明再了不得,说到底还是个土鳖呀!”
丘自在宽怀一笑:“妈妈的吃我的喝我的,还没个好话。我喜欢!”
他一喜欢,没想到二太太喜欢上了一个弄诗的大胡子。那大胡子不知道下了什么药,把二太太迷得神魂颠倒,居然写起狗屁不通的情诗来:“看看看那鸭血一样的夕阳,我醉他他醉你你醉我……把个丘自在弄得浑身发毛,慌忙请来精神病医生诊断。医生看了半天,俯耳对他说:“没关系,弄诗的都有毛病!”
丘自在恍然大悟:闹了一辈子,才晓得“上流社会”都是些精神病患者!丘自在只好将自由博爱的原则推广开去,准许二太太跟那个大胡子诗人继续操练。自己呢,落得放开手脚自寻乐子去也!窦孤山因此在土建公司扑了个空,东打听西打听,丘自在手下的女秘书都掩了嘴笑不肯说。窦孤山一急:“我说,你们听着,我和你们老板是小学同学,一个村的,几十年没见面了。逼急了,一告状,提防老板炒你们鱿鱼!”
这时,办公室一位姓牛的主任方才大步迈出,喝令泡茶。窦孤山知道这茶喝起来毫无味道,要紧的是找着能下决断的头号人物,忙拦道:“茶么,就不必泡了。请问主任,丘老板究竟何处去了?”
牛主任气冲牛斗,体型肥硕,满脸胡碴,未说话已哈哈震天。窦孤山差点儿花眼,以为撞见了中气十足的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哈哈!你老兄干吗不早说是老板的老同学嘛!咱们老板,特讲义气,特讨厌那些上流社会的神经病,什么大学生呐、研究生博士呐、写什么玩意儿的啦,总之见不得文化人。你该没混成上流的吧?哈哈!”
窦孤山的耳鸣毛病,在牛主任哈哈排炮的重低音打击下,从此不可救药。但他顾不得创伤,胡乱应承道:“什么话?我会是那号人么?想当年,我跟你们丘老板在冬水田头逮黄鳝——想不到,他平地升天,当了老总了!”
牛主任找着了知音,不觉话闸大开,仿佛黄河决堤,把窦孤山淹得浑身冰凉:“哈哈!那些文化人,脸又长,皮又厚,咱们有两个钱了,嘿,全都找上门来了!妈妈的,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在山沟有远亲!家伙些找些说法,找些理由,这个要办报,那个要出书,这个要采访,那个要新闻,这个要开晚会,那个要办招待会,这个要印画册,那个要竖广告,这个说是省长介绍来的,那个说是中央派来的,弄得咱们老板就只有躲!妈妈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叫那些家伙把他当黄鳝一样剐了!他就只有告饶求情。你莫说,那帮文化人你还惹不起!你把他得罪了,他一急,乱写篇狗屁文章,就叫你吃不了又兜不走。咋办呢?还是只有打地道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叫你找不着,找不着,还不是只有白跑了……哈哈!”
窦孤山耳鸣刚息又被刺激,一阵尖啸乱响,不觉心中焦躁:“主任!老板……”
“老板么,好找得很。在……”窦孤山拨通了丘自在的秘密电话,丘自在兴奋异常,传令晚上设宴而后卡拉OK而后沐浴桑拿。窦孤山心想如此盛情,恐怕就是要封住咱讨口的嘴!妈妈的,反正已经背了文化人的黑锅,“脸又长,皮又厚”,总不能白跑一趟!决心一下,便欣然赴宴。酒过三巡,主客皆面酣耳热。丘自在便道:“窦老兄,想当年你家伙成绩最好,作文最好,嘴皮子也使得,我们那时,对你佩服得不得了。妈妈的有些人天生就是读书的,像我们这些,娘胎里生下来就注定只有去夹黄鳝、爬皂角树。没有文化,可怜呀,叫那些有文化的人撵得鸡飞狗跳……”
窦孤山慌忙打断丘自在的人生感叹:“我说丘老弟,怎能这么说呢?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嘛!比如你我,鬼知道怎会产生猪与鸡这样大的差别呢?你想你现在大款大亨,哼哼哼,挥洒自如,想怎样就怎样;我呢,尽干些鸡婆刨糠壳,咯咯咯,空欢喜一场的事儿,为喝他妈碗稀饭,整日里东颠西跑,简直成了丐帮了!”
丘自在哈哈大笑:“还是你老兄会说,呃,会分析。是呀,本来么,我们这些不识几个字的人——不怕你笑话,连四则运算老子都一塌糊涂——还是很想和你们文化人交友结伴儿的。只可惜,妈妈的到现在我没有遇见一个好点的,尽是他妈开头喝你吃你,一拿到钱,就翻脸不认人,还说些气你嘲你的恶毒话——呀,扯了红萝卜就不认坑儿的家伙些呀!”
窦孤山浑身冒汗,心想几年来丘自在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儿倾泻出来,自己成了他算总账的对象了!我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惹了祸也该后人全部承担么?再一想,这就跟原始人破坏了生态平衡,文明人活该遭受天干洪灾,或者老前辈无控制地养儿养女七八个,这一代人就只好科学种田计划生育一样,都是题中应有之事。
于是宽心一笑:“老弟,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你就简直搞成洪洞县内无好人了?文化人么,老实说,有产阶级少,流氓无产者多。比如我,就介乎二者之间。钱么,是要的,朋友么,是要认的,哪能像那些家伙,扯了萝卜不认坑儿不说,还跟老弟你对闹对骂,本来好好一番交情,结果弄得像‘骟猪匠合伙下厨——炒(吵)得卵子翻’……”
丘自在大乐:“爽快爽快!哈哈!哎呀,好多年没听见你说话了,真是跟你一摆谈,胜读十年书呀!这年头,能糟蹋自己的,没人了呀!是不是人,全都要雄起、撑起、装起,你随便打开电视,除了说相声演小品的舍得往自己头上扣盆子,还有那个王,王什么朔……”
窦孤山一冷丁:好不容易扯到电视上了!慌忙插入道:“说得对!说得妙!老弟你的长进也非同一般呀!什么都看得明白,什么风都动摇不了你的立场!现在而今,电视是最富大众魅力的媒体,难道你还没想过利用电视,让一代企业家——你的形象深入千家万户么?”
“什么?深入千家万户?干不得干不得!我这形象,怪得很,就是穿上值几万的洋服,别人还是一眼就看穿,叫我‘中华鳖精’。妈妈的,就像我没穿衣服似的!”
“嗨!不是叫你去扮广告模特儿,也不是请你去当节目主持人。我有部电视剧,丘老弟倘能伸出援助之手,拍成了,你名噪天下不说,又为全人类提供了丰富的精神粮食,比你请那些家伙吃饭喝酒,强多了!”
丘自在一愣,暗想老同学绕了这么老半天,还是“有事才到我家来”,得!冲老同学舍得往自个儿头上倒屎尿,冲他家伙还瞧得起我,老子就算再上一回当,认了!当下笑道:“看看看,扯那么远干啥!全人类有没有饭吃,跟我屁相干!名噪天下么,我看也没有什么好处。你知道的,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就这样东躲西藏,还是逃不脱名家的手掌。我出了名,去剐哪个呢?老子有的是钱,用不着去当名人混饭吃骗酒喝!那些歌星武星笑星明星什么什么星,弄得天天晚上星光灿烂,老子还要去凑热闹么?老子是月亮,只有一颗,让那些星星围着老子打转转,好不痛快。你说是吧?”
窦孤山的心尖子凉得快要结冰,脸上却笑得如贵妃娘娘洗澡的温泉水:“痛快痛快!是的是的!”
“对了!冲着老哥们儿的面,给你一笔赞助,你拿去玩就是了。到底要多少?”
窦孤山刚刚被吊上冰山,一瞬间又被扔下油锅,那其间的滋味撩得他直想哭,好容易抖抖地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一千万,一千万就够了,就够了……”
“呀!一口就想吃个大胖子,你凶残哩!”
窦孤山镇定一下,打出王牌:“呃,丘老总,这一千万,你不会白出,你如果有兴趣,呃,我记得你在学校也是文娱活动积极分子,你不妨来友情出演一个重要角色……”
丘自在一乐:“****,你支我上当呀!我要演戏,顶了门儿,土匪呀烟客呀国民党二等兵呀什么的,演不了你那些酸不溜秋的文化人。哦,你那戏叫什么名儿?什么内容呀?”
“叫《跑马》,呃,重要角色有赌徒一二三、嫖客甲乙丙……”
丘自在一拍桌面,杯盘乱跳:“一千万就一千万,明儿你就来拿五十万,冲老子又讨了半个老婆!跑马,好啊!你老兄记着:那个嫖客甲,我演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