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如言，叙昨日之离殇，诉今夜之悲凉。
大地无眠，踏山川为天下，斩孤月为苍天。
残秋，木叶萧萧。
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独立在明月下，一眼望去的是满潭苍凉秋水，扑面而来的是远山桂花芬芳。
漫空飞扬的花絮，好似一束浮华曙光，向寒空冷月延伸而去，只是还没到了尽头，便被清风吹散了。
远处，一条不羁的野鱼纵身一跃，似是要摆脱自然的束缚，怎奈大海茫茫，鱼儿却卑微渺小，“噗通”一声，它又落回了水里，只是泛起了一点涟漪，独增一丝悲情。
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有位雅人身临其境定会作诗一首，但那少年却毫无欣赏之意，他望着那缓缓散去的凄美涟漪，心中不由的涌起了一股同情之意。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悠悠道：“鱼儿，鱼儿，你又何苦挣扎呢，你再怎么跳也是离不了水面的。”
他漠然半响，旋即抬头望向明月，稚嫩的脸上却是泛起了一丝愁意，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份忧愁本不该属于他这点年纪，他才十四岁，他没有名字，就像个野小子一样，别人都叫他阿野。
正是无声时，忽听一怒斥之声，从他身后传来：“阿野！你这兔崽子，在这发什么愣呢？还不快去上茶，公子爷们要是等急了，少不了你一顿板子！”
阿野匆匆回过头去，那是一个年华已逝的老女人。
这个老女人本是有点姿色的，只是脸上常年抹着一层浓粉，还扎着两根少女才会留的长辫，就像一个掉光牙的老婆婆裹着一身亮闪闪的红衣裳，自以为年轻漂亮，可别人却不是这么以为的。
当然，这些话，阿野只能藏在心里。
他向那老女人看了一眼，撇了撇嘴，笑嘻嘻道：“知道了，知道了。”
刚说完，他又忽然转过头去，轻声嘀咕道：“都人老珠黄了，还这么啰嗦。”
年老是一个女人最大的顾忌，啰嗦是一个老女人的最大本领。
那老女人年纪虽是大了，可耳朵却依然灵活，自是听到了阿野所言之语，当下，她怒从心来。
老女人涨红着双颊，向阿野缓缓走去，接着一把拎住他的耳朵，冷冷道：“臭小子，你刚才说谁呢？”
阿野一时疼的咬牙切齿，挣扎了好一会，才侥幸从她的魔抓下逃脱了出来，那老女人虽是如此折磨他，但他倒也没生气，翻了下白眼，对她笑道：“人是老了点，可仔细一看还是挺美的呢。”
听此一言，老女人心中的怒火也终是收敛了些，她脸上浮起了一抹艳笑，臭美道：“屁话，当年可不知有多少男人爱的我死去活来。”
阿野见她自我吹嘘的样子，不由地哈哈一笑。
倏尔间，一阵秋风自远方轻飘而来，如轻纱一般，卷走了一片木叶。月光如沫，轻抚在他秀气的脸上，那乌黑的澄眸，仿若星辉下的波光，照亮了尘世间的所有罪恶与昏暗。
湖光粼粼，时光似是在这一笑之间凝滞了。
每个人都会笑，有些人笑起来赏心悦目，有些人笑起来却丑不堪言。
当然，阿野是属于前者，他笑的时候，两排晶莹剔透的牙齿会一览无余，就像夏季中的百合，显得纯真而又无邪。
虽然他年纪尚轻，可不得不说他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特别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连冷月下的冰川都可转瞬融化。
看见他干净的笑容，老女人心中不由一跳，然后，凶煞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待到她反应过来时，阿野却已烟消云散了，她先是愣了半响，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后方长街走去。
这是一条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街道，每一个偏僻的小镇似乎都会有那么一条街道，可就是这么一条街道，承载了她太多的悲欢岁月。
沿着街道步行片刻后，忽听丝竹声声，笑语频传，苍凉寂寥的街道上，竟是渐转热闹。
放眼望去，前方彩灯连绵，有歌楼舞榭，过往行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灯影摇动下，倚楼招客的艳丽女子，说不出的妖娆妩媚。
那老女人向歌舞楼缓缓走去，当她走到门口时，却是忽然顿住了脚步，她抬头匆匆一瞥，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块陈旧而又沧桑的横匾，上方赫然刻着“别黎楼”三字。
然后，她又将目光投向阁楼内，但见楼里热闹非凡后，一丝欣慰之色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她笑了笑，踏步向里走去。
别黎，顾名思义，有告别黎明之意，这是每一位青楼雅客的心中之愿。黎明，叙说着昨夜的风采，揭示着白日的到来，而风流之夜，自然是越久越好。
此时，别黎楼内人满为患，无论刮风下雨，日日夜夜，皆是如此。
这里有疲惫不堪的江湖人士，有性情优雅的骚人墨客，有居高临下的富家子弟，对于他们而言，天下间最快活的地方，莫过于此。
歌者之乐，舞者之姿，剑者之武，浪者之心，公子之阔，这便是此处的魅力所在了。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舞台上，有几位善解人意的歌女动情诉唱着歌曲，那柔弱而又动人的歌声仿佛是天外之音，温柔地轻抚着众人疲惫不堪的双耳。
闻歌一曲，台下公子纷纷叫好，妙歌美人，对于他们来说岂不是最美妙的风景？
而浪子们听到此曲却纷纷沉浸了下来，他们虽不明词中之意，但听那曲调凄凉悲惋，心中却是不由得一阵莫名难过。
问君能有几多愁？
或是听得太过入神，他们被这一首伤感的曲调带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往事如烟，想到自己在江湖上的纷纷扰扰，想起了亲人故乡，心中又是一阵无法言喻的惆怅。
可叹秋风不解风情，明月不知红尘，苍天下，唯有他们独自在深夜中黯然伤神。
窗外，孤叶缓缓飘落，是上天所恩赐的凋落，还是它自甘堕落呢？
是不是这片无言的落叶，也会有片刻的萧索，点滴的伤愁？
但浪子流血不流泪，哪怕流泪，也是滚烫炽热的泪，他们仰头痛饮一口烈酒，一股豪情又从胸腔中迸发而出，一拍桌子，也纷纷叫好。
正当众人入情之时，一位华衣锦服的富家子弟，却忽然“呸”了一声，一摔酒碗，怒喝道：“什么破酒，爷要品的是茶，不是酒，这种低俗的酒，也只有那种肮脏卑微的下等人才喝的下去了。”
说罢，他讥笑一声，咄咄逼人的向远处麻衣破裤的浪子们望去，神色中充满着不屑之情。
浪子们心中自是愤愤不平，可他们却是惹不起这类贵人的，只能咬牙切齿，低头喝闷酒，硬吞这口恶气。
“哎呦，闻人公子，你就算不喜欢喝酒也别摔碗呀。”
说话的正是梳着双辫的那个老女人。
众人闻言，纷纷一怔，闻人公子，正是闻人世家的继承者，闻人厥。
闻人世家是这几年突然在东凡之地强势崛起的大世家，不仅家产丰厚，传闻还与西方的名门仙派有挂钩，就是仗着这一点，他们在老百姓面前狂狠霸道，目中无人。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方才被闻人厥欺辱的浪子们心中却是万分庆幸，还好未与他发生冲突，不然说不定已命在旦夕了。
闻人厥向那老女人冷视了一眼，笑道：“红娘，亏你还知道爷的由来，怎么？我要摔碗你还不给我摔？”
那个叫红娘的老女人回避了他锋芒的目光，陪笑一声，道：“闻人公子，可不是嘛，你摔碗哪有人管得住你啊，可要是不小心割破了你怀中的美人，那可就难堪了。”
听此一言，闻人厥脸色一缓，可碍于自己的面子，他又不得已将怀中歌女推走，嗤笑一声，道：“这等胭脂俗粉糟蹋了就是糟蹋了，我还看不上呢，快把你们这最美的姑娘叫出来。”
一推之下，方才在他怀中的歌女，一时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可她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强忍着泪水，默默退去。
红娘看在心里，却别无他法，只能默默一阵叹息。
闻人厥眼见红娘一脸不悦的神色，眉目突然一皱，刚想开口呵斥，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哥，我们还是走吧，这里乌烟瘴气，我可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声音清冷悦耳，如烟似雾。
众人却是忽然一怔，据说闻人厥是闻人世家的独生子，他们从未听说过，闻人世家还有第二位公子。
惊骇之下，他们纷纷将目光向那言语之人投去，那是一个少年人。
一袭月白长袍，仿若一层薄雾环绕在身，他的乌发披肩而散，有如一道黑墨在白衣上点点散开。
他的眼眸清澈透明，好似一潭柔水，鼻梁微挺，英俊又不乏秀气，文雅又不失动人。
乌黑的发，月白的袍，以及他身前琥珀色的酒，竟勾勒出了一道绝世美景。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仔细一看与闻人厥是有几分相似。
窗外，落叶归根，风月好似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