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时,已是康熙五十二年冬未。
皇上进了园子,我在御前侍候,时不时地会与四爷迎面碰上,只是两人都有默契似仿佛从未有过交集,四爷的眼神冰冷,好象从未认识我。我矜持有礼,谨守主下之分。
心底深处,我一直不敢去想,若没有十三爷踢门时的一喊,四爷,会不会——松手?
会不会,他真能杀了我?
十三,十四爷却是常常到我院子来与我闲聊,在宫外得了什么好东西,我常是第一个玩赏的。粗线条如十四,也察觉到我与四爷九爷之间的不对,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十三又在一旁岔开话题,最后,十四纵有疑问,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也是过了,只是,他常常若有所思的观察我和四爷,九爷之间的言行。
八爷虽自顾不暇,见了我,还是温文尔雅地微笑,常常的送来了茶。九爷在那一次剖白之后,本是冰着脸阴霾了些日子,而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管我冷嘲热讽也好,使性不理不睬也好,他就像麦芽糖似的粘了上来——不是嘻皮笑脸的打混,而是阴阳怪气地用另类方式嘘寒问暖,就算我把他当空气,漠然以对,他总坚持做一个打不死的小强,只要有时间就在我旁边转悠着,我不理他,他也不说话,只是存在。
皇上这一年来来身子不大安,胃口也小了不少,这日,服侍皇上用过午膳,我正领着人收拾,听到在一旁喝茶的皇上咳嗽几声,屋子里的太监宫女们都忙跪下,齐声恭请请皇上圣安。
皇上喘息未定,挥手示意李谙达要人下去,他不想自己虚弱的一面让人看到。太监宫女们安静有序地退出了屋子,最后是我和**了,将要出门时,皇上偏头一睨,叫了一声:“安心丫头,你留下。”
心中一跳,不知何事,仍恭敬地退了回来,跪下道:“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抿了口茶,平定了气息,方和煦地看着我问道:“丫头,你入宫几年了?”
方寸不安,却沉声道:“回皇上话,奴婢入宫七年了。”
皇上嗯了一声,沉吟不语,我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皇上问这话有何用意。
静默半晌,皇上忽尔启唇:“你今年有二十了吧?”
到这,心中已隐隐约约猜出皇上的意想,肃声道:“回皇上,奴婢今年二十二了。”
“哦?”皇上笑了,对立在一旁的李谙达说道:“朕的眼竟拙了,看小了她,不过这也难怪,安心这丫头这两年身量不见有什么变化,容貌反倒更清丽了,哄得人认为她不到二十岁。”
李谙达看了我一眼,赔笑道:“皇上,这哪是皇上的眼拙,实是这丫头容貌这几年都没什么大的变化,莫说皇上看错,只怕拿出去,十成倒有九成人说这丫头不过二九年华呢。”
我浅浅笑着,矜持而沉稳,不管接下来的可能是什么,现在也只能稳。
皇上赞赏地看着我,点头道:“你也别说,这几年安心出落得越发好了,性子也稳当,成人了。安心,你可想过嫁人了?”
来了!我心中忖道,面上却神色不变,垂目回道:“回皇上话,安心不曾作此念想。”
皇上眉一皱,“前些年你说不想嫁人,我总觉着不过小孩子家心性,使气罢了。一个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理?除非是做尼姑。可你这性子,不信佛,不敬鬼,若做了尼姑,只怕寺庙也不得安宁。”
说着,皇上看着我,眼神犀利,“我冷眼看着你这么些年,虽说你的性子烈些,想法怪异,却还不失为一个聪慧贤淑的女子,你是镶白旗汉家包衣出身,虽说身份低微。经了这几年,在朕身边的调教,也是上得了台的了。若说朕给你配门亲事,就是挑着一品王孙大臣,也不辱没了他们。丫头,你的年岁也不小了,朕想给你指门婚事,你可有异议?”
我静静地抬眸直视皇上,没有一丝惧意,淡淡地道:“皇上,您可有让奴婢有异议的余地?”
“大胆!”一旁的李谙达上前一步呔斥,皇上挥手让他退下,毫无怒意,反而感兴趣地问:“这话怎么说?”
面对眼前天下最尊贵的人,我心中一片平静,只是尽我所能,力争一线生机,“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上您有权决定奴婢的生死去留,如皇上真能给奴婢选择的机会,奴婢仍是选择不嫁,可皇上若自行下旨,就算奴婢不乐意嫁人,皇上下了旨,奴婢尊,生不如死,不尊,抗旨也是死。奴婢生死两面,竟全在皇上手中,试问奴婢纵有异议,又能如何?”
皇上眼里闪过锐利之光,浅笑道:“朕还未曾说指的是谁,你如何知道自己嫁了,就一定是生不如死?万一,你听了,也是心下欢喜呢?”
“皇上,没有万一。”我淡淡地道,神情十分坚定。
皇上面上并无不悦,黑色眼睛冷静而深沉:“朕若下了旨,你愿与不愿,只怕也由不得你,安心丫头,不要在朕前轻言生死,难道,你就不曾为家中有养育之恩的叔婶考量?”
我哂然一笑,所有的毛孔都似充斥着难言的疲惫,难道这一次真的躲不过了吗?这时心中反倒一片死寂,不伤心,不害怕,心底隐隐好笑,原来,视死如归,我也能做到。
“皇上,奴婢虽然愚昧,也不至于以为能够在宫中自主生死。”
皇上低吟不语,半晌,忽显疲态地挥手道:“你既还是这种心思,这婚事不提也罢,朕也不愿落得个强迫之名,你不想嫁人,那么,就安心在宫中做个女官罢,日子长久了,只怕也能挣得苏麻喇过去的一两分。”
说着,皇上端起茶碗抿了口,倦意地道:“你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从头到尾,皇上也没说过给我指的是谁,我也不想问,有差吗?
我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沿途的小太监和宫女们看到我都恭敬地停下来问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即使我只是个女官,在宫里,皇上对我不咸不淡,可阿哥们却是挺我,至少,我的处境还是可安稳度日的。比我高阶的客气有礼,下面的人恭敬有加,在这宫中,我不敢说风声水起,但也是稳稳当当的。
我的脚步不曾放慢,低垂的眼睑下浮现出嘲弄的光芒,苏麻喇么?那个在宫中服侍了三朝帝王,和一个史上有名的皇太后孝庄的女子。有一日,我也能挣得她的几分么?
我的脚步不由停下了,廊外长空如洗,饶是富丽堂皇的皇宫,也抗拒不了这湛蓝的晴空。
眯着眼,我怔怔地瞧着被四周高墙分割成块的湛蓝,突然觉得困顿。
我的选择错了吗?也许这一生,我就要被牢牢地困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宫之中,也许会慢慢地习惯血腥的味道,然后,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忘记自己的本性,兴奋于消除障碍的感觉,甚至于渴望嗜血的快感。
会是这样吗?
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垂头闭目,等着心中生起的那抹冰冷退却,低喃如云絮般散在空气中,“我一定要出去——”
今年的冬特别的冷哪!
也许是心境的关系吧,说来,今天是个好天气了,天光晴朗,阳光难得露脸,暖阳下,园林和草地上,枝叶上的雪花,都闪着七彩炫光,屋檐下,被消融了的雪水一滴滴坠落,坠在冻硬了的地上,仿佛发出了清脆的清音。
我一个人独自站在板桥上,瞧着冰冻了的湖面出神,四周静谥得只剩被白雪压弯了的枝条,偶尔承不住,颤落的簌簌声。
“安心!”
一声突来的喊声惊了我,侧目望去,见十三与十四连袂而来,面带着急之色,身后,几个随侍太监快步跟着。
微微一笑,我躬身请了个安,十四一箭步上前,不耐地摆手道,“得了,起罢。”
“安心,前儿皇上跟你说了什么?”十三劈头就问,不掩焦心。
我淡淡笑着,“十三爷,你几时得的消息?”十三目光炯炯,神情紧绷,“昨儿就知了,安心,事,定了没?”
我哑然笑道:“十三爷,你既得了信,怎不知皇上许了我长住宫中?说了,也许有一天,我也得挣得苏麻喇几分呢?皇上天恩,给了奴婢多大的体面啊。”
“你怎么一副没事人样?一点不急?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十四沉声说,含着怒气,我不禁撇去一眼,抿笑说:“急有有用处吗?皇上金口玉言,已是定论,奴婢急,也不过是白费心罢了,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随他,日子还好过些。”
“安心。”十三轻唤一声,眸色深沉如渊,怜惜与痛,皆在其中。
他懂我呵!
不禁冲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