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人心浮动,都说皇上要进园子,所有人都卯起劲来清整,我的嗓音因伤嘶哑,却也是推托不得,领着玉儿和几个宫女太监跟着首领太监鄂公公在御膳房清点整理各种事仪。
今儿个在照殿忙活了一日,见日薄西山,我瞧着事也差不离了,叫过一旁的小太监:“小诚子,你去瞧瞧鄂公公这会子闲了没有,若得了空,你回一声,叫公公过来验验,这儿可是得了?”
小诚子应了声,快步去了,我看看这也什么可拾掇的了,就近寻了把椅子坐下,忙了一日,也是腿脚酸痛了。
其他小太监也四下找地坐去了,玉儿和艳红走了过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累得四肢八仰的摊开,额头上满是滚珠大汗,却连抽帕子擦的力气也没有。
“玉儿,艳红,坐好一些,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这样失仪的?”
玉儿已是微眯着双眼了,见我轻唤,忙撑手坐好,抽出帕子抹去一头的汗笑道:“姐姐,你若不出声,我可就睡过去了。”
看着玉儿那因体力劳动而显疲倦的小脸,我安慰道:“再撑会,等鄂公公来验过了,就可回去歇着了。”
一旁的艳红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抱怨着:“姐姐,话虽这么说,也没见着有多少工歇着,这几日里每日忙到卯时,脚不沾地,骨架子都快散了,真想好好的睡上一觉,偏偏第二天早上寅时就要起身点卯,几乎是才睡下就起了,根本没歇着。”
玉儿努嘴看着艳红道:“得了,艳红,少说两句罢,皇上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行猎,有时回来了就进紫禁城,呆在园子里的时候其实不多,也就是忙两三个月的事,算起来,咱们做奴才的,做到这份上也是不错了,皇上不在时,除开每日点卯,其他时候,咱们都是在园子里自在,好吃好喝的过着日子,说起来,外头有些家底的千金小姐也不过如此,你还别不知足的抱怨。”
艳红双手撑着椅子,身子前倾,不悦地道:“我也没说什么呀?谁不知足了?我可是很满意这样的日子呢!若不是进宫,只怕我现在还是每日挑着担子,和爹爹四处给人担水,一日里就挣三五文钱,一天下来,肩膀痛得连双筷子也拿不起,日子苦着呢!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又不愿意随便把我嫁出去,我爹娘也不会把我送进宫来,——谁愿意自家姑娘做个老女儿呢?我爹说,进了宫,好歹每月有几两银子,吃穿用度又是宫里的,十年下来,怎么说也能攒些银子,出去后,能治几样像样的嫁妆,也能找个好些的人家,不用像他们似的,过着上不着下的日子。不过说来,我也是进了宫,才吃了几顿饱饭,宫里规矩虽严,可只要不犯错,那过的也是神仙日子,我还巴不得就这么过下去才好呢!”
玉儿格格地笑开了,“就这么过下去?你这丫头不想嫁人了?那你偷偷藏在箱子底的嫁妆银子,可给谁治鸳鸯被去?”
艳红羞赧地推了玉儿一把,“不嫁又怎么着?谁像你似的,整日想男人,就盼着出去?”玉儿见艳红揭了她们平日里说笑的底,羞红了脸,不依地揉搡着艳红,两个女孩儿滚在一块,笑喊声惹得一旁歇着的小太监侧目。
我淡淡地笑着,看着玉儿和艳红笑闹,这时候的女子,似乎很容易满足,只要能嫁个男人,坐稳正室,然后贤惠(不贤惠也要装),宽宏大肚的任凭男人一个个的纵情,普通老百姓的,就偶尔逛逛窑子,稍有资产的,就买妾,置婢——这就是她们的幸福?
盯着斜阳射入窗棂的辉光,瞧着那在光线中旋转的尘埃,我的神情恍惚了——
忽然,几道纷杂的步履声惊醒了我,方抬起头来,就见鄂公公满脸堆笑走了进来,我忙领着玉儿,艳红和几个太监欠身问安,鄂公公四下看看,手不时地抚过早已擦得一尘不染的桌面,屏架,连角落里的死角也不放过,良久,才满意的点头道:“今儿个的活不错,过得去了,得,都散了罢,回去歇着,过几日皇上进了园子,还有得忙活。”
“是!”
我们齐声应着,心底松了口气,终于过关了。
往回走时,我不禁又直了直领子,想要遮蔽脖子上青黑的指痕,脸上的擦伤经了这几天,是不大看得出来了,可脖子上的掐痕过了几日。反倒明显得吓人,我每日出门,只得厚厚的涂了一层脂粉,以遮住那抹青黑的痕迹。
饶是这样,也是挡不住好奇的目光,各种猜测的耳语零零碎碎地飘进我耳中,我也只能一笑,若无其事地平静度日。
兀地,我的胳膊让人猛地一扯,心思游移的我没防备,绊了脚,差点儿摔倒,我怒火中生,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人,耳边就听得玉儿和艳红请安:“奴婢给九贝勒请安,贝勒爷吉祥!”
心头猛地一抽,不及抬眸细看,我紧随其后福下身子,沉声道:“奴婢安心,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
天,我的嗓音像是破了的铜锣,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九爷冷哼一声,鼻音中犹带浓烈的怒意,缓步从前方走来,我和玉儿等退开两步,让到了路边,垂着头默立着。
一步,两步——就差一步他就要走过我身前时,九爷骤然停下,慑人的视线锁定在我身上,我心下暗惊,仍力持镇定,那日九爷离开时丧气的模样浮上心头,以九爷的骄傲,断不会先低头的,那这会子他停下,是为了什么?
心中惴惴揣测,不料一只男性的手指抚上了我的后颈,我心一跳,心下叫糟,我的颈后也有暗淡的指痕,刚才我垂首立着,让他看到了,以九爷的性子,必要问及此事。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大手,我的下颌被紧捏住抬起,我的视线猝然对上九爷的脸,不由怔住了。
九爷双眉紧蹙,冷眸勾着邪魅光芒,两潭深幽的黑瞳正细细地打量我,突地,九爷伸手往下拉扯我的衣领,向里看了一眼,随之而来地是阴恻地怒声:“这是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之下,九爷堂而皇之地行非礼之举,还做得这么理所当然,当场让我傻了几秒。
“你这伤是哪来的!”见我不语,九爷又问了一句,语气越发阴森。
我猛地醒过神来,双手拦住颈子后退一步,向四周看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我们正好处在大道上,这时,清扫完毕的宫女太监,正陆陆续续地返回住处,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们已经发现了这边的特别,一个个的都悄悄地往这边看。
不由又退开一步,耳边听到九爷因我的这一举动,而越发不悦的吭声,我垂眸道:“回九爷话,奴婢不小心中了暑气,这是请人刮痧的瘀痕。”
“是吗?”九爷冷哼一声,我知道他不信,这理由也太牵强,谁人刮痧刮得一脖子五指山的?
“跟我来!”九爷冷不丁地丢下一句命令语气,自行领头走去,我愣了,心里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跟上,论说,他是主子,我不能无视他的命令,可是,我又隐隐约约地知道,我不该给他任何可以两人独处的机会,因为,若不能给,不能回报些什么,那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因为到头来的失望,是加倍的,只会让人更伤心。
“永敬!若安婉侍无视本爷的命令,你给我叫上两名侍卫把她给我捆来!”远远地,传来了九爷的怒吼声,跟随在他身后的永敬脚步一顿,缓缓地回身走向我,苦着脸道:“安婉侍,您听九爷的吩咐罢,要不,大伙儿脸上都不好过。”
“姐姐?”身旁,玉儿担心地轻唤,我摇摇头,让她和艳红先回去,我思忖了会,终是跟上了。
进了云涯馆的小偏厅,还没等适应这里头的光线,就听到九爷辨不出情绪好坏的语气问道:“你颈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一愣,不由地伸手捂住,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刮痧弄的。”
呯!
九爷突地大力捶了桌子一记,怒声道:“说实话!”
我垂下眼眸,低声道:“是实话呀。”
屋子里霍地静默,奇怪,这一时刻,我的脑海里居然是空白的,无思无想,只是发呆。静立半晌,忽然觉得四周静谥得不对劲,才抬起头来,却猝然一惊,不知何时,九爷已到我身前站住,静静地看着我,两人相隔不及盈尺,下意识地,我抬起眼帘,望入那自我进来后就未曾移开我身上的视线。
霎时间,我失了神。
他似乎憔悴了,平日里傲气的神采暗淡了许多,俊秀的容貌,也染上了忧郁,更添诱人的味道,不禁让人的魂魄都要被吸去了。
朦胧间,一只大手抚上了我的颈部,不容拒绝的解开我领前的盘扣,当脖子上青黑的指痕再无遮掩时,骤时,那眼儿微眯,下巴倏地绷紧,“是他?!是他伤了你!”那音中,有怒也有痛。
我心头一悸,闪避他锐利的眼神,垂眸道:“没人伤我。九爷,若没什么事儿吩咐,请容安心告退。”
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要做些什么,以阻止心底杂揉的感觉渐渐扩大。
曾经亲密的两人,独处在这因黄昏时分而光线阴暗的屋子里,有说不出的暧昧,仿佛只要加上点诱因,就会发生什么。